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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
彼时正是明崇祯十七年即清顺治元年的九月，气氛如此沉重而玄妙之际，病好后我再次开始那早晚苦训的生活。虽则有之前今音的劝慰，但时日久了又不免生出惰性，我心中虽然有苦怨却在这当儿也不敢再造次了。
——原因无他，正是：先行入京的多尔衮于紫禁城东南筑建了堂子，而清顺治帝的车驾则正好从盛京抵达通州，多尔衮便率领诸王、贝勒、贝子以及文武群臣于行宫朝见了顺治，之后顺治自正阳门入宫，正式入主紫禁城。
到了十月初一，水明楼夜间禁业了三日，不过都是在暗处——那三日，但凡为达官显贵所点的姑娘均推辞小恙；而其他君子义士与歌姬携游，幽幽画舫之中无不穿着素服，没有丝竹之音，唯有哀恸哭泣。这一日，顺治于天坛祭天，在紫禁城的皇极门再次举行登基大典，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是以成为第一位入主北京紫禁城的大清皇帝。
国都破，山河沦，大明亡！
彦之归来是在十日之后，他因顺治举行登基大典那日洪门预谋刺杀失败而连夜逃出京师。因京城不安定，多尔衮下密令全面捕杀洪门人事，洪门门主陈永华便带领洪门骨干前来江宁，准备面主——弘光帝朱由崧。
南明弘光政权是南明五个政权中率先建立的政权，李自成三月攻克京城时，江南官僚便私自拥立了福王朱由崧为弘光帝。起初，洪门并不承认弘光政权，但而今反清为大，且十月初一行刺计败后洪门大伤元气，陈永华只得妥协，开始承认弘光政权并意欲联系弘光政权的武力一同抗清。
彦之却在同其父一行人入江宁后折道径直前来水明楼。在得知他候在前厅时，我正在跟从青娘学弹筝，弹的是《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三叠，一叹三咏，抒发正是眷恋友人之情。它本是琴曲中的《渭城曲》，只因青娘私心喜欢，便自己改编成了筝曲，还教我弹奏。我起初还弹得不错，但一听问彦之回来，心中就不免雀跃、躁动，早早便憧憬起日后有彦之撑腰就不用如此辛苦的美好生活，一段旋律下来就连连错音，让青娘都皱起了眉头。
“罢了罢了，你心不在此，早早就飞到了花厅去了。”青娘格外开恩，让我今天休息，去见见彦之。
我欢喜雀跃地蹦跶去了花厅，拉着彦之转了三圈，娇憨地喊着“彦之哥哥”，说：“你真是我的福星！”
彦之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我欢喜，自己竟也傻傻地笑了起来。他一问我近日过得如何，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唾沫横飞地冲他倒苦水。彦之听着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时而却又忍俊不禁，在一个时辰之后发现我竟连停下喝口茶的意思都没有，只得出言打断我：“知你近来受苦了，我带你上街走走，如何？”
我自是拍手叫好的。
彦之带我去酒楼名唤“九里香”，因楼前楼后满是各色品种桂花树而得名，又以做金陵名菜桂花鸭做得最佳而名满天下。江宁自古有四绝，称作“金陵四绝”，分别是古书院、琉璃截、玄色锻子、盐水鸭。桂花鸭，又叫作“盐水鸭”，《白门食谱》中有记载：“金陵八月时期，盐水鸭最著名，人人以为肉内有桂花香也。”因此，在八月丹桂飘香季，吃这皮白肉嫩、肥而不腻的盐水鸭最佳。虽然时值十月，可九里香的大师傅自有秘方，这盐水鸭做得依旧皮酥肉嫩、色香味俱全。
叫完了酒菜，彦之便拉着我出了九里香的门。九里香门口有一株茂盛的桂花树长得奇异，一班乳白似银桂，一半金黄像金桂。那桂花树上高高低低掉满了木牌和花纸，原来它是江宁痴男信女们信奉的“月老树”：双双对对而来的人儿就要抛掷寄托心愿的木牌和花纸到树上，那些个东西挂得越高，他们坚信彼此的情缘就越深；独身的有时也抛，写得或也是是心上人的名字，或是寓意美好的话语，他们但凡经过此处还会拜上一拜，男的希冀早早娶到贤妻娘母，女的则愿望快快嫁一个良人子。
不知彦之从哪儿拿出来的那竹片儿，上面竟正反刻着我俩的名字。他抱起我，要我将那竹片儿抛到树上去，还说“越高越好”。我心中笑他痴傻，转念又想给他点寄托也是好的，他这样做无非是因为心里有我。然而我抛了好几次，木片儿都没挂到树上，好像偏偏与我俩作对似的。我虽身量尚不足，可彦之终究也只是个少年，托举了我好几次，哪里还有什么气力。
我见着彦之微微喘气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便问他：“为何不直接挂上？”
彦之却不愿意，说什么也不愿意，偏要抛上树去。我问愿意，他却支支吾吾，竟还害起羞来，耳根子都红了。
待到彦之自己又跑了三四次仍旧不中之后，我就捡起了那竹片儿，收在了袖袋里。我说：“我自己留着吧。明日让淳儿姐姐为我系根红线挂在脖子上，比挂在这树上可是强上百倍。”
彦之见我已经自己收了起来，便也就作罢，只是仍有些不敢，临进门前还依依不舍地屡屡回顾那颗“月老树”。
童言无忌，我也不害臊，拉起了彦之的手，将他往门里拉扯，只说：“别看了，难道那桂花树有宛儿我好看？”
彦之这才作罢。
刚落了座，酒菜就上桌了。虽说水明楼的厨子与九里香大师傅的技艺不相上下，但论起做鸭，自然是九里香这边更胜一筹。那似乎带着桂花的肉香味儿弥漫在我的四周，惹得我直咽口水。
夹了一筷子正要入口，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二，给小爷来一只桂花鸭、一条蓉鲫鱼，再炒盘小菜，上半斤好久！”
我循声望去，那自称“小爷”的不是木兰是谁？虽绞了头发，又换了男装，可那眉眼我还是认得的。
我招呼了彦之靠近耳语，尔后彦之便高声叫着店小二：“小二，下酒得有下酒菜，给那桌‘小爷’再上碟椒盐花生，算在我身上！”
“得嘞，再加一碟椒盐花生下酒！”店小二高声应着。
木兰当然是感到奇怪的，立即向我与彦之这边看来，与我正好四目相对。她立即站起了身子，却又有几分踟蹰，随后才向我这边走来，坐下。
“宋宛？”
“大姐应唤我——‘四妹’。”我的声音听起来虽是稚声稚气，可这话里话外却是认真得很。
她变了脸色，竟不似从前镇定自若，急忙回应我：“那日我有回去的。当日一言，我是真心当你等为姊妹、为手足。——你被那婆子的人抓走后，我躲在一旁巷子里，原本打算天黑后再回去救你，哪知不久就走了水，远远瞧见浓烟，我猜想是孙世容的事情被发现了，怕你有危险，急急忙忙赶了去，却只见一群人涌出院子，待我进去已不见你的踪迹。”
“你，你知道世容姐姐……”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木兰说，“我母亲便是亡于痘症。我曾因担心母亲而偷偷溜进了母亲的院子，那日窗前一见，竟是最后一眼。因家医担心我被母亲传染，就以母亲痘疮结下的痂磨成了粉，让我以鼻嗅之。之后我也得了痘症，却不十分严重，在鬼门关口呆了半月就活了过来。”
木兰又说：“与你盼着孙世容活不同，我沉默不语，等着她满脸生痘，就是盼着她——”
我觉得耳边全是世容的声音，她说：“宛儿，枉我那般信任你，你却负了我，你负了我……” 我捂着耳朵，要木兰不要再说下去。
木兰却强行拿开了我的手，忽然说：“我葬了她。”
木兰葬了世容。
世容没有灰飞烟灭，没有天上地下不得安宁。
“在那婆子的人寻来前，我从火海里将孙世容托了出来。她因痘症而死，我不能害了无辜旁人，所以就近将她埋在了那院子里的柴堆旁。”
彦之说：“怪不得我回去后寻不到尸身，连碎骨都没有，还以为是烧化了。”
“那日在前厅，将那婆子满院儿的人杀了个一个二净的人是你吧？”木兰嘴角一勾，便对彦之举杯，自己先干为敬，“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宛儿——”几杯酒下肚，木兰微醺，把玩着酒杯，语意悠长地问我，“四妹，大姐我该唤你‘姬娜’，还是‘宛儿’？”
我心中百味陈杂，只是恹恹地答了一句“大姐随意”。
木兰便接着说：“宛儿，我也不再瞒你。你可记得，那日我说过，‘我与你道不相同，本不应有瓜葛’？本是注定，我与你和孙世容不能为一路。你应该也猜到，我不叫‘木兰’，我姓‘孔’，名‘四贞’，是前登州参将孔有德的女儿。”
“你竟是孔有德的女儿？”彦之惊异。
原来，孔有德在崇祯帝时任登州参将，崇祯四年时他竟率军援辽，至吴桥起兵叛明，于登州自封为“杜元帅”。崇祯六年，孔有德与耿仲明一道渡海投降后金，随即被授予“都元帅”，三年后晋封恭顺王，现隶满清的汉军正红旗。满清意图入关时，孔有德进攻陕西大顺军，四贞则随父从军，之后却因事离营出走，一路来到江宁。大西帝张献忠与孔有德是死对头，而张献忠很倚重义子安西将军李定国。四贞猜测，那个通过牛牙婆在江宁一代买女孩的“李老爷”正是自成都而来的李定国。李定国许是私下得知四贞出走江宁，想抓住她，以爱女威胁孔有德就范。幸亏那日逃离，四贞才没有落入李定国之手，三日后她还与下到江南来的父亲孔有德会合。
“我也是有难言之隐，毕竟你与孙世容的父亲皆是誓死保卫大明的忠臣，而我父是降清的叛臣。”四贞言中有伤感之意，又连连喝了三杯才作罢。
“家世出生不是我等能选择的，不过，”我举杯，说，“你既认我为四妹，我就认定你作大姐。”
我刚要一干为尽，却被彦之拦下，他很是扫兴地说：“想喝酒，等你长大了也不迟。”说罢便夺了杯子去，饮尽。
我故意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却有丝丝甜蜜。
我想：也许我没有看错，彦之就是我期盼的那个“家”——他之所在，我之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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