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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某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想来自己迟到是会累趴下的，索性加加速，便在中庭寻了个浇花的水缸，淋了自己一身凉水。正直中秋时节，凉水加身，我已是冷得一身哆嗦，哪知第二天只是“小染风寒”，过是咳嗽几声，连鼻塞都没有。如此一来，青娘不过是免去了我早读晚诵罢了。我心中不满，便偷偷将淳儿端来的汤药悄悄喂了菊园的那些菊花。接连三日，虽没有喝药，我的感冒却似乎有好转的趋势。我心想盘算着，若不对自己狠一点总换不来别人的善待——此“别人”，青娘也！于是连着两夜又偷偷往自己身上浇凉水，还故意喝掉隔夜的凉茶。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果然发烧了。
那些时日，四处都在传言“满清要迁都京师”的消息，于是时有暴动。当下不安定，清伶班的歌姬也不省心，连着几日都有人出逃，青娘已经忙得顾不得我了，只遣了今音来照看我。
“宋小姐这是何苦？”今音说罢，便将茶壶里的半壶凉透了茶水全倒了，泼了个一干二净。
看来，我这点儿小伎俩今音早就心知肚明。若她都看得明白，那青娘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今音告诉我，当年董小宛与青娘也是这般由水夫人训练出来的。水夫人是当年清伶班的鸨母，因得罪官家，便行了刑舂之刑。水夫人发配边疆之后，青娘便成了清伶班的鸨母。
“刑舂？”我问。
今音沉默了片刻，揭开了她从未拿下来过的半边面具，一个墨色的“淫”字赫然出现在她白皙的脸上。除却那个突兀而骇人的字，今音本是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却因这一个字……
我惊骇得不知所言，今音却是万分平静，她告诉我这是鲸刑，在脸上刺字后以墨涂之。她本是应施以刑舂的，就是在施以黥、劓等肉刑之属后再押送官府或发配边境军营，服晒谷、舂米之劳役；幸得青娘所救，才为她免去了发配的劳役之苦。她虽说得云淡风轻，我却猜得出这背后必有一个心酸冤苦的故事。
“宋小姐，这都是青娘的一片良苦用心啊。她是偏爱于你，才会如此严苛。”今音说，“若是近日这些苦你都吃不消，来日更大的苦楚你要如何承受呢？”
“更大的苦楚是？”
“对，更大的苦楚——”今音眼里有凉凉的光，宛如深秋的夜霜，又像初冬的晨冰，“生不如死。”
她稍稍抚摸了一下右脸，又将半边面具戴上，继而将一段过往的故事娓娓道来：“我本是城西杜家的丫鬟……”
今音乳名唤作“茵儿”，是城西绸缎商杜家的丫鬟。她的娘亲是杜家嫡长子杜春生的奶娘。从今音记事开始自己便生活在杜家，在杜夫人杜魏氏一房下手打杂，尔后稍长些，便配给了杜大少爷一房。今音性格温柔，声音甜美，又与杜春生一通长大，二人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甚是深厚。
有一年雨后，后院花园的香樟树上的一只乳雀被雨浇风吹的，从树上掉了下来，还是杜春生驮着今音将小雀鸟放回到树上去的。雨后的泥土松散而湿滑，杜春生一脚不稳，二人便双双跌倒在了地上。纵是跌倒，杜春生却不忘将今音抱在怀里。
“日后，我驮你一辈子，抱你一辈子，不教你受一丁点儿苦楚。”
——这就是那日杜春生给今音的誓言。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知道了情情爱爱，就将自己的心给了彼此。
还有一次，也是像这般的秋日，杜春生贪玩，偷偷下到池塘里捉锦鲤，当夜就染了风寒，高烧不止。今音守了他一夜，哭了一夜，说了一夜两人儿时的共同回忆。
“大少爷，茵儿不要你驮也不要你抱，茵儿生来命贱，不怕吃苦受累。我只要你活着，只要能日日看着你健健康康的，哪怕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一辈子，我也愿意。”
——这便是那时今音所有的心愿，也是她完完全全的恋与爱。
到了及笄之年，今音已然出落得清丽动人。杜春生本想禀明高堂，收了今音，哪知半路杀出了“程咬金”魏二爷——
魏二爷是杜夫人的亲弟弟，是城西大富商魏氏的老来子，因此很是宠溺。在城西，若说着魏家二爷纨绔无奈第二，倒是没有人再数得上第一了。他有三大爱好：一则，赌，什么六博、五木、骨牌、骰子、叶子、麻将、赛马、走狗、斗蟋蟀……无所不会；二则，色，逛窑子不爱旧院女子只挑“吃腿儿饭的”，家中院里的丫鬟也每每遭殃，且不说魏家，就连杜家的丫鬟都对他避而远之；三则，打骂，他以打骂旁人为乐，自然，这些“旁人”都是些丫鬟杂役、小摊小贩、鳏汉姑婆、花子乞丐之流的老弱。这魏二爷，二十出头，只因名声太过不好，如今也没有媒婆愿意保他的媒，哪怕是魏家出再多的钱、下再重的礼金也是不敢收的，只道是不想做了这桩生意就没了往后的财路。人干一行事，吃一口饭，都是为了一条活路罢了，只愿生前有屋、死后有墓。江宁远近的媒婆都心有灵犀，给魏二爷保媒，短财路事小，招人诟骂，短命才事大哩！
这魏二爷虽是扶不起的阿斗，顽劣不堪，但到底是魏家的金疙瘩，又是杜夫人一母所生的亲弟弟，所以杜夫人疼他疼得不得了，只怕与疼爱儿子杜春生不相上下。于是，魏二爷但凡在魏家宅子住得腻歪了，就喜欢到杜家小住几日，没事儿勾搭勾搭杜家的丫鬟、打骂打骂杜家的杂役，生活也算是很有乐趣。
那日魏二爷又赖在了杜家，正愁没得消遣，想上大外甥杜春生的屋子里寻寻乐子，可巧就碰上了今音。今音自幼呆在杜家，魏二爷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是那日一身绿衣本就是可人了，又正好是她与杜春生在房中嬉戏谈笑之后，满脸春色，两颊生嫣，越发的楚楚动人。魏二爷色心顿起，立即对今音动手动脚。今音当年心思单纯，只当自己是杜春生的人了，又哪里依得，自然是要反抗的。
杜春生闻声寻来，一气之下，对小舅魏二爷大打出手。可是，杜春生是日日晨读夜诵的书卷公子，富贵宅子里养久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拿的，又何谈是打架，他哪里会是市井恶霸似的魏二爷的对手？魏二爷下手太重，一拳下去正击中杜春生的鼻子，打得自己大外甥杜春生满脸鼻血。杜春生自小晕血，有时连鲜红鲜红的东西都见不得，也闻不了血腥味。魏二爷如此一击后，杜春生本就已经被打得晕晕乎乎，继而又闻到血腥味，再见满手鲜血，立即就倒地昏死过去。
杜夫人生杜春生时难产，之后便再无生养，她只有杜春生这一个儿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只恨不能世上所有的好都给儿子，儿子所有的苦都自己来受。一听说自己好好的儿子晕血昏了过去，已是心灼如焚，尔后见儿子昏死了一天一夜，后半夜还高热不退，满嘴“茵儿，茵儿”地叫着，梦呓般说着胡话，杜夫人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可肇事者魏二爷好歹是自己疼爱的弟弟，杜夫人自然不会怪罪魏二爷，便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了今音身上。
起初，虽是满心的怨气，但大夫一再说明杜春生并无大碍，杜夫人也怕惩罚太重犯了煞星，便只命人将今音待到后院劈柴洗碗。怎知今音彼时只心心念念的都是杜春生，也不知审时度势，偏生要跪在地上抓着杜夫人的裤脚不放，哭着嚷着，一口一个要“照看大少爷”，一口一个“不能离开大少爷”……杜夫人气得一脚将今音踹开，吩咐道：“日后不得让这小贱人再靠近大少爷！”
今音听罢，径直冲到了杜春生的窗前，发疯似的，对杜春生又摇又搡，声声哀戚：“大少爷，大少爷，你醒醒啊！茵儿不想去后院儿，茵儿要呆在大少爷身边。你救救茵儿，救救我！大夫人不让茵儿再见大少爷了，大少爷……”
尚是昏迷不醒的杜春生忽然吐了一口血水，喷得今音满脸狰狞。
杜夫人见罢，气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只颤抖地指着今音，厉声呵道：“快，快，给我拉开那贱人！”又痛苦哀嚎，“快去请大夫，请李大夫来！”
今音在后院柴房被关了三天。整整三天，她不吃不喝，只是跪在地上，求老天、求菩萨，额头磕出血，结了痂，血痂磕破后又出血……可是她的诚心没有感动菩萨，杜春生自那日之后就一病不起。
后来今音被杜家卖了，送到教坊司没入乐籍，改花名“今音”。为此，今音绝过食、撞过头、上过吊……哪知等来的却是杜家大少爷和姑苏王家的闺秀喜结连理，吹吹打打，十里红妆，连身在水明楼里都听得到三条街外的喜气洋洋。
今音终究是死了心。
“我大病了一场，若不是青娘悉心照料，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今音说，虽说如今她似乎已经对往事看淡，旧事重提却仍旧眼有泪光。
听今音说，水夫人曾是出身士大夫家的千金，曾是遇人不淑，一时负起才入了乐籍。说起来，水夫人是个烈女子也是个奇女子：她那负心人曾往清伶班寻来，擅鞭的水夫人却毫不留情地将那人给赶走了，还扬言“斯人若再踏足水明楼一步，姑奶奶我就要抽得他皮开肉绽、哭天喊地”，那人便再也不敢来了；还有一次，一群他乡来的三教九流之徒想在清伶班寻事挑衅，彼时尚未接替鸨母之位的水夫人竟挺身而出，先礼后兵，敬酒不成上鞭子，最终教那群浪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今音大病时正赶上水夫人遭难，身陷囹圄，不能前来探望，水夫人发配临行时就托了青娘带话给今音。
“水夫人要让青娘带的话是……”我问。
“我至今记得那日的情景：青娘进了屋子，没说一句话，只端了空杯给我，要我以掌心托住空杯，尔后滚烫的水就倒了进去，她却不许我放手……”
到最后，今音的手心全烫红了，很长一段时间连握拳都会觉得生生的疼痛。可是那日，尽管今音已经疼得眼中噙满泪水，她却始终一声不吭。
青娘临走时只说：“水夫人的话，我带到了。”
今音问我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讲述这些，我点点头表示肯定。
忍耐。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二项生存准则。
今音说：“很多道理是要人自己悟的，有些人一时顿悟，有些人却想了一辈子还糊里糊涂。青娘怜爱你，不愿你做那糊里糊涂一辈子的人，你应明白她一片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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