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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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伍


      我心中一直记挂着阿福,这日得空便向青娘告了假,领了双喜、双成,前往江宁东北面的栖霞山。
      栖霞山上有一座名刹栖霞寺,栖霞寺的小沙弥告诉我们,于善法师背着法号“相空”的阿福下山化缘去了。于善法师与栖霞寺的其他僧众不同,他原是游离大江南北的行走僧,明亡后栖留于栖霞寺,因此每每下山化缘不会一日即归。我们一行等到黄昏时分,仍不见于善法师归来,只得作罢,用过素斋后留下丰厚的香火钱离去。
      此后数月,我月月都上栖霞寺去。虽然我原不信神佛,自从成了孤儿,更是相信自食其力,只能靠自己,一如外国古谚所说,“上帝只救自救之人”。但我仍旧是月月在栖霞寺大殿的佛像面前上香参拜,磕头三下,并留下香火钱。原因无他,依旧是为了阿福。毕竟阿福是受佛祖门人救济才转危为安,而今在栖霞寺还有安身之所和疼爱自己之人,是为佛祖庇护。我相信:若是佛祖有眼,见我真心参拜,已经更加佑护阿福。
      转眼就到了顺治二年的六月,我有时能在栖霞寺拜见到予善法师,有时则不能,因而不是时常能见到阿福。但阿福在栖霞寺过得很好,如今一岁多,已经能自己走路,还会咿咿呀呀地“说话”。
      这日已到了申时三刻,我与阿福依依不舍,在佛堂上给富足磕完头,照旧留了些银两以供香火,这才下山去。刚入闹市,就见街口、巷口都张贴着黄纸告示,街上人纷纷议论,说是京中摄政王多尔衮颁布谕令:“江南官兵皆应剃发拔须,违者当斩。”
      其实,“剃发令”只是一个噱头,多尔衮哪里是想看江南处处削发如僧、“金钱鼠尾”,不过是想看江南汉族官民衷心诚服满清。早在清太祖努尔哈赤破抚顺关时,他就要求守将李永芳易服、剃发。彼时努尔哈赤心中如此盘算:若是前明将李永芳不是真心投诚受俘,不愿易服、剃发、拔须,则其心有贰,当立决,不可留之;若他无异议,甘愿削去须发,必是衷心臣服后金,还可留有一用。后来李永芳并未反抗,于是努尔哈赤十分开心,还赏赐了女真族女子嫁与他为妻。多尔衮计谋与努尔哈赤如出一辙,都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妄动”的汉人看中的头发、胡须做试探,看哪些人是真正有资格做满清的子民。
      一年前,满清入关之初,多尔衮就下过一道文书,曰:“凡投诚官吏军民皆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然而当初根基未稳,聪颖如多尔衮,怕生出异事,不到一个月,就让顺治帝再下谕旨:“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今闻甚拂民愿,反非予以文教定民心之本心矣。自兹以后,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
      而今入关已一年,满清在关内的势头已然不能同日而语。虽外有反清复明的大帮洪门持续运动抗争,又有江南的南明弘光政权与之相持,但如今洪门已经元气大伤,而南明弘光又无心抵外反而只一味内斗,但多尔衮一道“剃头令”只怕就能让他们乱成一盘散沙。
      过了两日,就听说江阴有亡明残部为了抵抗“剃发令”而发生流血事件,甚至有许用等前朝秀才长跪孔庙门前,立誓说:“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
      不日,豫亲王多铎率兵赶到江阴,亲自督办剃发一事,甚至满清官兵在城中扬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多铎部下多暴兵,在江阴城内行走犹如暴徒,见男人剃发、见女人玩弄,引起民愤,于是江阴男女老少联合反抗,杀清兵上千。多铎恼羞成怒,攻城之后立即封城,下令屠杀,直至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十日之后,江阴城中不及百人。
      之后,多铎率军转道江宁,其目的自然是藏身于江宁的弘光帝朱由菘。彦之得父命,护送主上避难芜湖,与我匆匆道别就将离开。我将那用红绳串的竹牌挂在彦之脖子上,告诉他,我等他。
      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来,我多么想告诉他:“我心眼儿小,不能心怀天下,这个天下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我都不在乎。我只求彼此平平安安,等到我十五岁及笄之年,嫁给你,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便足以。哪怕去深山野林,只要我俩相依相持,也能筑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桃花源。”
      可是我不能开口,因为我是忠心耿耿的明将遗孤,他是反清复明大帮门主的嫡子,我们都是汉人,是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汉人们的族人,是江阴被屠杀的千万无辜百姓的族人。
      彦之走后,江宁一日比一日不安定。天天都有人没了头发,天天也有人没了头。甚至有些年幼无知的孩子,因为唱了“发兮发兮,白者父之精,黑者母之血兮,吾无发兮其何以见父母兮”的歌谣而枉短性命。
      今音吩咐我、双喜、双成和淳儿,不得自私离开水明楼,怕招惹了祸事。哪知,我们不出水明楼招惹祸事,倒是祸事自己上水明楼来招惹我们——
      那日,不知无赖的魏家二爷如何巴结上了满清的大权贵豫亲王多铎,昔日清伶班的“不接客”竟然在豫亲王身后大摇大摆地踏进了水明楼的大门,俨然狐假虎威之势。豫亲王多铎好眼光,放着清伶班环肥燕瘦各式姑娘不要,单单点名要青娘伺候。
      青娘面色平静,从容镇定地吩咐下去,让人布置好画舫,又具办酒席,还命两个龟奴抬了二十一弦筝到画舫上去。
      “豫亲王大人,请。”
      青娘不卑不亢。她没有带任何清伶班的歌姬优伶,而自己一个人随多铎上的画舫,连倒酒布菜的丫鬟都没有允许跟从,还留了今音照看清伶班。当我得知着一切时,青娘已经上了画舫,船儿悠悠驶入了水中央。
      我担心青娘,今音却宽慰我,说:“勿需过于忧心,青娘自有分寸。”
      我却仍旧放不下心来,小声道出自己的忧虑:“我怕青娘一时难以自持,会……会行刺‘那个人’。可是青娘是独自一人上的画舫,只怕寡不敌众,枉送性命。”
      “青娘不是如此冒进莽撞之人。”今音摇摇头,说,“宛儿,你还是不懂。青娘教了你这么长时日,其实只教了你一件事——知忍知持。”
      忍耐——
      实力不敌,则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为前鉴。
      坚持——
      养精蓄锐,需知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总不过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自画舫回来,青娘还是那个矜傲自持、不苟言笑的“冷面鸨母”青娘,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在她静静坐在黄华轩时,那空洞的眼神和那茫然的面容透露着她的无奈和欣赏。
      我偏头伏在她的膝上,乖巧地说:“青娘,等我长大了,为你报仇。”
      青娘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地说:“说什么‘报仇’,哪里需要报仇?我是情愿的。若是牺牲我一人,能保我清伶班上下周全,我心甘情愿。”
      此后半月,多铎夜夜前来,都是指名青娘作陪,青娘也不拒绝。
      久而久之,江宁便有了风言风语,说:“清伶班的青娘,自称‘青倌’不害臊,还不是卖身求荣!”
      旁人不知底细也罢,却是水明楼里的人也渐渐在私下相传:“青娘倒是聪明人,自知陈门主大势已去,旋即就择他木而栖。”
      我实在是替青娘不值,恨不能叫屈。青娘却是安然自若,告诉我:“女人多死于流言。”
      一连数日来过着逆来顺受的生活,青娘唯有一次做了反抗,那便是多铎准备班师的时候。
      前几日,多铎的信者来报,图赖于江口截杀了弘光帝的黄候黄有功等人,又生擒了弘光帝朱由菘。多铎大喜,准备亲自斩决弘光帝,以毁灭弘光政权。
      多铎启程前夜,照旧来了水明楼,照旧带走了青娘,行完房事之后要求:“不若你随本王回京,本王纳你为妾。我堂堂豫亲王府邸,总比得这柳巷章台要过得舒服自在。”
      青娘却说:“王爷好意,奴家心领,然而奴家终究心不在王爷。”
      说得那样直白,说得那样坦荡——
      我不爱你,所以我愿意天涯海角地追随你,不愿做你的妾、住你的屋,不愿与你一生一世纠缠下去。
      大清朝的豫亲王是何人?那是当今摄政王多尔衮最疼爱的亲弟弟,是在金戈铁马、血雨腥风中走来的人,是世间最尊贵的侩子手之一,他屠杀扬州城、江阴城数万百姓时眼睛都没眨一下。可这样一个男人,却不战而败,败在了一个女人手里。纵然天下人都惧怕的,却有这样一个女人,视他为无物,眼里、心中皆没有他。
      也许,青娘说那话时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她虽然身体已经不洁,却仍要坚守心灵的纯净。这就是她倨傲如梅的地方,对于自己的内心,从来不是忤逆,而是顺从,哪怕用生命来捍卫也在所不惜——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然而,多铎并没有杀掉青娘,他只是亲手打了她一个耳光。那耳光,清彻响亮,毫不掩饰施暴者的怒气。
      多铎留给青娘最后的话竟是:“本王是真心对你。你既不识好歹,那就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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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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