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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干什么的？”一同下钟的小姐习惯性八卦，“没加？关系怎么样？这算什么点钟？我已经上了一个了，你这才下来？给你签了几个单？”
说话间，抢过吧台上的小费单瞅了一眼：“嗤！保健？就一个钟？自己消费？自己掏钱也没见过这么抠门的，没钱别来，自家打盆热水，洗吧洗吧拉倒。一分钟都不浪费，还真是‘照顾’你呢。碰上这种，还不如你正经排钟呢，三下五除二，打完走人，说不定还能抢个钟呢。这人不怎么哦。”
“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命苦呢？”我笑答。
走廊里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紧跟着按摩床倒了。
在前厅喝茶的六哥噌地蹿起来，一头扎过去。
房间里的小姐和客人闻声全跑出来了。
这已经是秋蓬第N次同客人干仗了。
夏威夷有个规矩，凡是跟客人吵架的，不问原因，一律处以五百元的罚款，如果不听经理训导，继续罚。
打一个飞机才挣四十八，五百块呢，一个礼拜的熬夜全白费了。
不过这种事情实在罕见，相对于恋歌房、夜总会，桑拿毕竟是安静的。
更何况，都是逢场作戏，傻子才跟钱过不去呢。
看着秋蓬同六哥争得面红耳赤，我不禁替她捏把汗：一千块眼看就没了。
“没事。”丁宁幸灾乐祸道，“罚谁都不会罚她。”
“为什么？”
难不成有什么背景？
“要罚的话小秋早该卖身给夏威夷了。”
“她经常跟客人这样？”
“家常便饭。甭看她跟块榆木疙瘩似的不吭声，可不是人脾气呢，谁叫她按摩谁倒霉，连碰都不能碰一下。去年你没来，那时才叫厉害呢，一脚就把客人从床上踹下去了，非要跟人家拼命。那会儿六哥天天开会都点她的名，一般人都是一声不吭，她不一样，每次点名都要跟你犟，不怕你扣钱，但是也打死不离开的架势，简直了！今年含蓄了不少呢。”
“为什么？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客人骂她爸爸妈妈，非要跟客人理论。笑死了，非要客人承认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不成了孙猴子了？”
“她就这么倔，换成是你你能承认吗？那不是在骂自己的老爹老娘吗？结果，那个客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一直干到了秦总那里，还说理呢，都乱得不可开交了。把我们给笑得肚子都疼。你以为你这是在哪里？又不是国营单位，好不好呢，让你走你就得滚蛋，凭什么把自己太当回事？她不，她跟咱们想的不一样。”
“最后呢？”
“还有咱们秦总摆不平的事？”
“罚了多少？”
“罚款单写了，但是没罚，就是把六哥拎过去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说也真是，摸把就摸把吧，又不会少块肉，干吗非要闹得鸡飞狗跳，叫人笑话！什么好行当？悄悄的就是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做这个的。”
“那个客人还不定怎么恼火呢。”
“你错了，那位老兄偏偏跟她对上了，每次来都点她的钟，有时候宁愿等她一两个小时也不要别人。”丁宁的眼神有点冷，“要不说，男人就是贱……”
贱不贱不好说，能被人当成赚钱的机会，这才是最厉害的。
而这个过程往往需要冒险，而冒险往往又是我们中的很多人所欠缺的。
小秋，貌不出众也会说话，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她二百块似的，却能在这种地方站稳脚跟、拥有相对稳定的客源，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冷漠的女孩子了。
“你叫我说什么好？都干了两年了，还是这个德行！这是桑拿，来的不管是什么货色，都是衣食父母，你是人，他们也是人，你怎么就摆不平他们？说句软和话，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公然强了你？”
“有这样的衣食父母吗？他们都是畜生，哪听得进去人话？”
秋蓬寸步不让。
在这种充斥着暴力，挨骂挨打属于家常便饭的地方，她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人口角甚至是拳脚相向，靠的或许不仅仅是一根筋的蛮力。
六哥也好，那些客人也好，按理说不该惧怕她什么，看不顺眼撵走就是了，何苦三天两头怄气上火？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复杂。
“还跟我犟！想气死我是不是？没有本事就不要吃这碗饭！想在这里继续干，就给我安分点，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地，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啊？”
“我们都是羊，他们都是狼。我要是本分了，早给他们吃得骨头不剩了！”
“下次你不要叫唤行不行？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不能吃了你！”
“六哥你是要我出台吗？”
“你哪个耳朵听见我让你出台了？”六哥气得五官都错位了，“看我好说话欺负我是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干的那些鸡鸣狗盗吗？差不多就行了！天知地知你情我愿悄悄赚钱，大家都好。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夏威夷没有出台没有出台，听清楚了没？谁要是敢在外头瞎嚷嚷，查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还不让人说话了吗？”几个南方小姐七嘴八舌，“动不动就说我们服务不好，没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人模人样地，进了门连狗都不如，说变态那是轻的，好像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少给我唧唧歪歪！”六哥虎起脸，“别把自己看得多金贵，就是摸两下又能怎么样？有本事，跟客人讨价还价。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事是用钱办不到的？”
“要是就摸两下还好了呢。哎呀，那些臭男人真没治了，一进门就把你摁倒，根本就不听你解释，摆明了就是要先斩后奏。也不动动猪脑子想想，一百块不到就能吃豆腐，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哼，这不算什么！有些人绝对心理不健康，非要你脱衣服，说什么要过眼瘾。都是些买一斤肉还要搭根葱的穷鬼！”
“这也叫变态？那些非要啃你脚丫子、替你吹箫的不都得去死？”
“相比之下，那些不听声音打不出来的可能就是毛毛雨了。为了增加客流量，建议夏威夷招聘几个配音演员来。”
“在咱们这里，正经的男人反而成了不正常的了。”
“都给我闭嘴！”在局面失控前，六哥草草收场，“我不管，只要客人投诉，就给我小心点。从这个月开始，谁要是一个月没有五个点钟，就准备卷铺盖走人吧！还是那句话，离开夏威夷你们照样有饭吃，就算你们一起走，夏威夷也不会关门！”
听够了这一陈腔滥调的众人扁扁嘴，相继吞了声，就像是被风吹散了的沙子。
“来来来，搞牌。”丁宁若无其事地招呼着。
够级手们挪动屁股很快围成一圈。
“甭跟她们瞎搅和。”她低声告诉我，“那些南方猴子多事得很，心眼儿没有一千，也有一万，最难交心，你千万别给她们当靶子。”
在这里，南北之争从来都未曾停息过，隐形的分歧与敌意就如天堑，横亘在彼此之间。
但说起这些认知是从何而来的，大抵不过是因为语言、生活和饮食上的差异，或者是曾经在对方所属阵营的某个人那里，吃了亏，于是不期然地就要迁怒于这个阵营的所有人。
没有爱，也不想去了解，彼此关紧了心的门窗，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冷漠与隔阂其实与这里的环境相当匹配。
没有谁是错的，或许错的只是地点和时间。
我不知道丁宁为何会对南方人抱有成见，在我看来，那些南方小姐倒是团结得很，虽然平时鸟语花香有些聒噪，但是一旦临事却自觉地拧成一股，无理还要替同伴绞三分，想各个击破简直不可能。
这一点，她们和北方的小姐们大不一样。似乎不管是安徽湖南江西广西，只要是长江以南的，都是一个团体。
可是北方人不一样，作为北方人，她们还分为山东、河南、河北等不同地方，而且这种区别非常鲜明凸出，各地域之间的差异化，成为她们立场和言行的出发点。北方人对北方人的态度，并不比北方人对南方人好多少。
却也没有谁鄙薄这一点。
这里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从五湖四海走到这里，这里只是一个平台，一切以钱为中心、为润滑、为旋转。唯有钱是真实可信的，包括名字、家乡、来历，其实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没有谁肯相信。
相聚是缘这种话用在这里有点滑稽。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却每每感到有一丝忧伤。
“你跟她们倒是相处得好。”
有一次，当我跟安徽妹子聊天时，丁宁似笑非笑地插进来一句。
也许是错觉，我从她的笑容里嗅出了酸溜溜的味道。
“没钱去旅游，听听光景也不错。”
在这里，我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从不跟人争，更不会用青白眼看人。
这么做，固然是想安静地生活，不希望刮风下雨，另一方面，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优越。
这里的人所拥有的，可能都比我多。
经历半世风霜世故的丁宁可能是把我的温和当成了深沉，所以，她跟我的关系渐渐地就不怎么热乎了。
对比之下，那几个南方小姐反倒对我热情起来，尤其是那个什么都敢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安徽妹子。
她请我吃话梅。
“吃这么多话梅，受得了吗？”
我借故怕酸，谢绝了。
她刚刚下钟，眼含春水、面泛潮红，我不敢保证她拈话梅的手是纯净的。
一个小姐不等安徽妹开口就抢着说：“八成中彩了，酸小辣女，好兆头！”
“兆你妈的头！”安徽妹恼了，“跟谁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不太可能吧？人家都上环了，哪个男人这么厉害？”
一个了解底细的出来打圆场。
在这里头，小姐怀孕不是新闻。
前两天就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年纪最小的扬州小妹因为吃堕胎药过量，导致大出血，差点没翘辫子。一起租房子的小姐竟然拿毛巾被替她堵住下身试图止血，直到人半昏了才给120打电话。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的扬州小妹也是奇葩，醒来后居然说什么“没有流过产的不算完整女人”，把丁宁等一干大姐大噎得张口结舌。
“现在的孩子……”在这帮小姐当中，丁宁是名副其实的阿姨，“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要说天真吧，什么事儿不知道？得说懂事吧，连自己都不会照顾。仗着年轻，随便造，等上了年纪，什么后遗症都出来了。要不说，生个女儿一点都不省心。”
从辛苏那里我得知她有个女儿，还在读书。但是对于她母子因何从东北来的海城，辛苏只是叹息，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一段伤心。
毕竟能来这里的，都不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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