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似画

　　正月仍是昼短夜长的时节，刚至酉时天就已经阴阴暗沉下来。星月好像也是怕冷的，全都躲到云被里冬眠去了似，谁也不肯露个脸，只留深沉幽袤的苍穹在无边的夜色里独自寂寞着。虽有万家灯火，但不是属于天空的光亮，便也无法排解天空的孤寂。
　　八阿哥府，逸心斋。
　　一个下人轻轻地走进来，轻轻拿起笼罩小心地挑拨了几下灯芯盖上灯罩，转身往炉子了添了炭，然后就轻轻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关住留下的一室明亮和温暖。
　　由始至终，那个坐在案前的淡雅身影没有动一下，那微微下倾的头低垂的眼没有抬起一下，那抵在额角的左手也没有挪一下，只有那只轻点书卷的右手不时轻轻翻动纸页，在指腹和纸面相遇时弹奏出断断续续的沙——哗的单调清曲。
　　不知蜡烛烧去了几寸，不知烛泪烧出了几滴，那个影子终于动了，头抬起，视线往沙漏方向探去。
　　然后一个淡然的声音响起：“李泰。”
　　隔开内外间的珠帘被拨开，李泰微躬着身：“请主子吩咐。”
　　“一会晚膳就摆福晋屋里吧。”声音还是那样平和淡然。
　　李泰心里惊了一下，主子和福晋成婚半年以来，主子对福晋一直温谦礼让，不疏远也不亲昵，也算相敬如宾。只是从初一起，不知怎的一下子疏离了，除了参加宫宴必须和福晋一起，好像特意避免和福晋碰面，这几天都是在各自屋里用膳，还免了福晋的请安，今天却要把晚膳摆到福晋那里，不知又是什么道理。
　　心里疑惑着，却是不敢多问，作奴才的听从主子吩咐就是了。
　　“是，主子。奴才这就去安排。”李泰稳下心思，恭声回道，然后退了出去。
　　人过后，被撩动的珠帘还在以并不太大的幅度悬空晃荡着，悠悠，就像人的一生，被固定的那一端是生命的死亡，晃荡的这一端是曲折起伏的生命的过程。
　　每一串帘珠都不能一直顺畅，没有人来撩拨，也会有风的吹动。
　　“贝勒爷吉祥！”一屋子的丫头仆妇俯下身，恭声见礼。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女子，身穿缎地绣花镶边旗袍，上面艳红牡丹娇娆绽放，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胤禩微笑着走了两步上去，将女子扶起，微微偏了头，说了一句“都起吧”，看了眼饭桌，对女子说道：“只是普通的吃一顿晚饭，倒劳你这样费心了。”边引女子在桌旁坐下，便有丫环过来侍候洗手擦脸。
　　“爷说笑了，哪里有要熙云费心的，都是吩咐下去别人弄的，熙云不过动一下嘴皮子。”女子粲然一笑，对一边侍立的一个年轻丫环说道：“彩玉，让膳房传膳吧。”
　　不一会，各色佳肴便被端上来，在梨木圆桌上摆了开来。
　　“用膳吧。”胤禩笑道，拿起羹匙，品起碗里的汤来。
　　八福晋熙云看着胤禩温文尔雅的笑容，有些诧异于那一丝以往的笑容里所没有的暖意。
　　即使这几天被有心冷落，但熙云并没有太难接受。成婚以来胤禩对她虽然不亲厚，但也算温和体贴，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只要在府里就不怎么拘束她，成婚后不久她将府中膳房的下人全换了从安王府带来的人，他也只是一笑：“既然厨子不合你心意，就换吧。”而且府中至今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侍妾。
　　这样的日子，熙云觉得对夫婿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熙云发现，他与她，完全不同，却又极其相似。
　　他，母族地位微贱，属辛者库籍罪奴，虽然阿玛是英明神武的九五之尊；她，母族安亲王府，为当朝宗藩贵胄之最，阿玛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凡人。
　　他，双亲俱在，幼时却受尽冷眼欺辱；她，早失怙恃，小时却得到万般疼宠。
　　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豪爽大气，性烈如火。
　　她知道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他和她没有男女之情，他们只是被政治组合栓在一起。
　　但是，她附带给了他权势的筹码，他给了她最大限度肆意的自由。
　　没有相看两厌，可以相敬如宾。
　　这样各安其室，挺好。
　　熙云默默想着，默默吃了起来，便不怎么留心自己夹了哪道菜，吃进去了什么。
　　胤禩在一旁却看到了，有些讶然，轻笑道：“你现在倒喜欢甜腻的了。”
　　“嗯？”熙云看向他，呆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空了一半的菜盘子后觉地感到口腔里一股甜甜腻腻的恶心。熙云忍住想呕吐的冲动，站起来伸向桌子中央的火锅鼎，舀了一小碗汤水就喝了下去，立时，辛辣盖过了甜腻。只是，有些辣过了，呛得咳了起来。
　　胤禩也站起身，到了杯清茶给她。熙云饮下去又过一会才神平气顺回来。
　　胤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悠然道：“还是一样能吃辣。”
　　熙云看了看他，有些尴尬，看到手里的茶杯又有些怔然，讪讪地也坐了回去。
　　丫环端来温水脸巾，服侍主子们洗手漱口。
　　沉默了好一会儿，胤禩起身看着寝室外间的一座紫檀嵌珐琅五伦图屏风，说道：“明日和你回一趟安王府，你自己有什么特别要打点的，就准备准备。”转身看了看她，往门外移步。
　　直到胤禩走出了门熙云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她转身向门外看去，看着一盏灯笼的光亮移动着一点一点溶入夜色里。
　　在炕上靠身躺下，熙云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即刻否认自己会在胤禩的面前表现了弱势。
　　今天的状况纯属意外，对，意外而已。
　　只是，今天实在有些怪异……
　　而且，他竟然看出自己能吃辣，不喜欢甜腻的东西……
　　他，随便对一个人都能那么细致体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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