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似画

　　康熙三十八年正月初二，漫天飞雪，苍茫大地，素裹银装。
　　这漫天的莹白，和霜雨一样，不分门第高低身份贵贱，只遵从上天的旨意各处倾洒。
　　巍峨雄伟的皇宫少了几分俗世的金碧辉煌，红墙黄瓦的殿宇楼台沾染了几分离尘的素洁。
　　但是，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些。王公大臣门裹着厚实暖和的斗篷裘衣，使自己走在冰雪田地里却不会碰触一片清冷的雪花；太监宫女们抱怨着雪挥动扫帚，把主道上的积雪剥离石板路。
　　钟粋宫偏殿的庭院里，一位穿着淡青色宫装旗袍的女子站在一株腊梅树旁，素白的手轻轻抚弄着浅黄莹润的花瓣，只是微微的碰触，一小阵花雨便簌簌的飘向雪白的地面，融入积雪里不复再见。
　　“主子，今年的腊梅开得比去年要好呢！”侍立在女子身边的一个容貌清秀的宫女说道。
　　“今年花胜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花期短年年开，人却比不得花，年年老了…”女子看着竞放的腊梅低幽叹息，秀气的眼角眉梢微微垂下，清素若兰的脸庞浮起丝缕淡淡忧愁之色。
　　“主子，不如折几支回插到瓶子里往屋里摆着，您也不用出来院子里看了。”宫女服侍主子久了，一看便知道主子肯定是勾想起不愉快的事，便转开话题建议道。
　　“不必了。梅花开在树上才是最美的，赏梅也是雪天里最适合。”花盆底鞋轻轻移动了几下，女子拂过另一支花枝，微偏过头，微微笑着对宫女柔声说道。
　　“外面怪冷的，您身子骨弱，若是冻着了，回头八阿哥还不知要怎么责备奴婢呢。八阿哥最紧张主子您了。”
　　“就你鬼机灵。”女子轻笑，彷如清风拂兰，月照杏花。
　　“是要责怪的。”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一个淡青袍服灰白狐裘的人影靠近。
　　一把油纸伞，遮不住容颜。那是与女子八分相似面容，只是少了几分女子的柔丽，多了几分男子的俊雅。
　　碧潭般的眸子染着温暖的笑意，从眼角到眉梢，最真实的温柔，“额娘，怎么不等儿子就自己赏起梅了？就算喜欢雪天赏梅，怎不加暖和些衣物再出来……”边说着边解下狐裘披到女子身上，动作轻柔地给她系好绸带。
　　“八阿哥吉祥！”近处远处的太监宫女都有些惊慌地急忙跪下，担心八阿哥责备他们放任良贵人在冷天雪地里站了半天。
　　八阿哥是整个皇宫里出了名的亲善随和，但是服侍良贵人的太监宫女也都知道，若是有一丝行差踏错妨害了良贵人分毫，受到的责罚将是非常严酷的。
　　良贵人双手拢了拢紧被披上的狐裘，抬起眉眼，对上胤禩温和而略带责备的眼睛，绽出柔和温暖的笑容：“不必太紧张，额娘的身子自己会顾着。额娘也不希望你总是为额娘担心。”
　　良贵人拉过胤禩的手掌，放在自己双手掌心里揉搓着，嗔怪道：“但说额娘，看，自己的手都冰成这样了。”看了腊梅一眼，说道：“就听你的话，寻个晴暖些的日子叫你陪额娘一道再赏一赏梅。进屋里暖和一下。你下回进宫记得随身携个暖手炉。”
　　“都起吧。不可再有下次。”胤禩转头对着跪地的宫人淡淡说道，然后回握住良贵人的手，扶着她往内阁间走进去。
　　胤禩扶良贵人在软榻上靠着，又给她盖上暖和温软的被褥，掖好被角，细细查看一番确定没有错漏才停下。良贵人任由儿子动作，只是带着柔和的笑意，用溢满温暖的的目光看着。
　　看着胤禩在铺了垫子靠着软榻的坐墩上坐下，良贵人才开口问：“可有给惠妃娘娘请安了？”
　　“先去了才来的。额娘说过的话儿子一直记得。”胤禩从榻边上的茶几沏了一杯热气熏袅的梅花茶递到良贵人手边，“额娘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暖暖胃。”
　　良贵人接过，饮下大半杯。胤禩接下杯子放回茶几上。
　　“记得就好。礼数守着总是好的。只要你不犯什么错处，偶尔来看看额娘，额娘知道你好好的额娘也就安心了。”
　　胤禩把手伸到被褥下握住她的温暖柔软的手，垂下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大半眸光，让人看不清神色，低低说道：“儿子最大的愿望，是祈求额娘安稳祥和活到一百岁。”
　　母子两人又说了会话，良贵人便让胤禩回去，临出门又喊住他，把一个胤禩以前怕她手冻着而特意寻来给她的暖手炉塞到胤禩怀里。
　　胤禩拒绝不了，只好带上走出门。
　　“八阿哥吉祥。”走到院门时一个宫女福身恭声说道。
　　是先前陪良贵人赏梅的那个宫女，也是良贵人的贴身婢女。
　　看到那熟悉的脸，胤禩记起来，前世这个叫雪月的宫女从进宫开始直到放出宫，一直都是在额娘身边服侍。为人乖巧而忠心，跟额娘处的不错，对额娘也是真心实意地侍奉。到龄出宫时，额娘还特意嘱咐他给她置办一份嫁妆，让她能嫁户好境况些的人家。
　　“起吧，无需多礼。”胤禩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用带上了一分真实的微笑温声说着：“额娘性子柔弱，不惯与人争，我又不能时常来照看她，雪月你是我额娘的贴身侍女，平日里多用心帮我照顾额娘。任何事情只要跟额娘有关的都要即使向我禀报不得隐瞒，即使是额娘吩咐你们不许说的。”
　　“女婢明白。”雪月抬头看了一眼胤禩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福身行礼。
　　“记住就好。进去侍候吧。额娘这回正躺着，进去时放轻些手脚。”
　　“是，八阿哥。”雪月看着那双黑色的靴子转过方向，消失在视线里，留下雪地上一串鞋印。抬起头，睁睁望去，直到狐裘的灰白色消失在偏殿大门。低头，雪地上的靴子踩出的凹陷被飘落的新雪填补覆盖了，了无痕迹。
　　出了钟粋宫，胤禩沿着永巷道走，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八哥”，声音有些耳熟，胤禩正想着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
　　“八哥。”声音更近些，是不同于刚刚那一声的稚嫩青涩的声音，也是耳熟。
　　胤禩转过背，便看到前面跑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一个身披一件红色羽绒大氅，一个身披黑色貂裘。
　　两个人跑过来一人一边都一股劲往胤禩身上扑去，年小的那个嘴里还叫嚷着：“八哥，八哥，我叫了你五声你都不答应，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理我了？”
　　饶是胤禩多活了四十多年一时也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这口气怎么听着像弃妇，他做了什么背信弃义天怒人怨的而至今也没有想起来的事情吗？
　　好容易将将像蛇缠身似的挂在自己身上的两人扒下来，胤禩深吸一口气，狠狠在十四阿哥胤祯红红的鼻尖捏了一把，恢复八阿哥的从容优雅，不说话只是柔和笑着悠然地看向九阿哥胤禟。
　　十六岁的胤禟充分继承了郭络罗氏宜妃的美貌长得极为俊美阴柔，面若中秋之月，色比春晓桃花，凤眸轻佻，唇似施脂。
　　俊美少年在胤禩看不出表情的微笑里越加不镇定了，双手挽着胤禩一只臂膊讨好道：“八哥，别生气。其实是十四弟从几个宫女太监听说，宫外民间的过年很热闹，有很多好玩好吃的，还有各种庙会……”
　　“哦——”胤禩轻轻悠悠吐出一个字，尾音上挑，似询问又似确定，转看向胤祯。
　　胤禟看到胤禩转移了对象，吁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一松。又觉得眼前的八哥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八哥面前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无形压力。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一样的眉眼口鼻，还是那样温雅的如玉君子，一样的温和笑容。胤禟觉得可能是自己心虚才多想了，八哥还是他最喜欢的八哥。
　　“不过才两天没有去永和宫看你，怎么就是八哥不理你了，嗯？急冲冲跑做什么，惊动了其他人看皇阿玛不责罚你。”胤禩说着责备的话，但看到胤祯跑得通红的小脸，跑得有些皱乱的衣服，再狠些的话却是说不出来。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又是跳脱的性子，爱玩闹些也不值得什么。
　　胤祯看着胤禩给自己理了整齐衣服，重新给自己把貂裘稳稳当当披上系好颈带，比额娘还要认真和温柔。想起额娘说的话，鼻子有些酸酸的，眼眶也忍不住有些红了起来。
　　胤禩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责骂吓到了，有些懊恼，忙轻轻抚着他的头柔声哄到：“八哥不是真要责骂你，只是担心你在宫里胡闹一不小心闯了祸。”
　　胤祯扬起小脸，仍显稚嫩的声音有些哽咽：“八哥，你以后都不会不理我吗？”
　　“小十四最乖了，八哥不会不理你。”
　　“额娘说，八哥娶了福晋，很快就会有小孩，要帮皇阿玛办差事又要陪福晋和小孩，八哥就没有时间里我了。宫里只有八哥总愿意陪我，出宫了也总记得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一点也不像四哥见到我就黑着脸，冷冰冰的。十三哥以前和我一起在懋勤殿读书，现在他却和四哥最要好。八哥，你不要也不理我…”胤祯闷声颠倒说出这样一通话，在他心里藏了很久的话。
　　胤禩一怔，看胤禟发现对方也是一脸怔懵讶异。
　　胤禩伸出手将胤祯拉近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他的肩背。胤禩想起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时，君父怒斥自己“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著将胤禩锁拿……”就是眼前的这个十四弟带了毒药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以死谏阻君父“八阿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使得君父激怒之下拔出随身短刀，几要一刀诛杀了去，若不是被五哥及时跪抱住君父的双腿没有走近那一步……最后，自己没有受伤，他却挨了重重的二十杖打……
　　这些不经意的往事，当时自己一味失落失望与君父的无情斥责和不公责罚里，不曾多放心上，今夕回首，竟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胤祯顺势抱住胤禩，把脸埋在胤禩的胸前的衣服里。
　　过了好一会，胤禩将胤祯扶起来，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眼角，笑道：“八哥永远不会不理小十四。八哥以后只要进宫一定多去看你。还有，八哥的府邸大门永远为你们开着。”
　　“好了，九弟，送十四弟回永和宫。八哥也该出宫回府了。”胤禩抬头看了一下飘着雪花的天空说道。
　　胤祯不舍地说要送胤禩到宫门，胤禩又是一阵劝说，最后亲自把两个弟弟送回各自住所才往回走出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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