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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镹
9.
“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拿走了。”
无菌室里配药的医生指了指面前的簿子,声音闷闷地从他的大口罩后面传出来,“对了,隔壁那个伤员还没清醒吗。”
对面来取药的护士朝他鞠了一躬,
“……很抱歉,还没有清醒迹象。”
“啊,那今天也要麻烦你了。”
——以上这样的对话三天里在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对话双方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直到第四天,这位值班护士在进进出出往返了四五趟后,才终于赶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等到了病榻上那人转醒。
“早上好。”
刚刚推开病房的门,值班护士就收到了一个的问候。说话的人声音不大,但咬字十分清楚。
“早上好。”前一秒才条件反射般地应完话,护士拿着药瓶的手此时突然一抖,
“哎……六道先生,你醒啦。”
看到对面的人眼睛倏然睁大,数分钟前刚刚转醒的六道骸,大概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病床正对着他的方向立着一张半身镜,他一抬眼就看到那里面装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及其狼狈的六道骸。他的脑袋上伴随着钝痛的是厚厚一圈绷带,左胳膊则被缠得更加密不透风。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同病号服和床单成为和谐的一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青白色。
哎呀,好丑。
六道骸抬起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部有伤的缘故,他暂时还记不起自己变成伤员的缘由。
“那个……怎么觉得你看起来很高兴?”
六道骸注意到值班护士此时看起来是一副心里面巨石落地的表情,紧接着就听到她轻快的回答,
“当然啦,只要六道先生醒来了,我就不用再被上校先生那种可怕的盘问困扰啦。”
什么?
六道骸慢慢扬起眉毛,他看起来有点状况外。
上校先生是指……白兰的盘问吗。
直到对方提及白兰,在他失去意识的这三天前所发生的事才慢慢从他脑海深处调出来。
——那是,在他失去意识前所见到的……
在那个时候,即将被手榴弹所击中的……
值班护士看到病榻上的人脸上突然展露的惊惶之色,紧接着就听到对方问出了一句跟这副神情完全不合的话来。
“那个,白兰他,没死成?”
“……哎?”
“啊,不对,那个,我的意思是……”
六道骸说到这里突然结舌,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右掌懊恼地猛拍了一下床板。
又错了。
每次这种话,一出口就说错了。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还根本无法表达出自己正确意图的六道骸,有点垂头丧气地重新倒回了床上。
实在讲不出口就算了。他是这样想的。
“你先出去吧,这几天麻烦你了。”
他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冲立在病床边的护士招手示意她离开。
只是接下来传入他耳朵的声音,却来自一个他事先并未预料到的人。
“我才刚到而已啊,骸君怎么就想把我赶出去。”
说着这句话的人眼睁睁地看到六道骸在听到他的话后,刷地一声从床板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病房内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个,我刚刚……把你吓到了?”
眼看着立在门口的家伙一脸后知后觉的神情,六道骸在起初的手足无措之余更加不知道怎么应答对方。
他把头扭向朝着窗台的那一面,半天才闷闷地说道。
“是,托您的福。”
“那可真是不得了的意外,抱歉抱歉。”
对方站在门口朝他行了了一个九十度的标准鞠躬礼。
六道骸在此时回过了头,他感到有点意外。
虽然被诚恳地道歉了很令人开心,不过……
到底是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进行道歉啊。
他盯着对面那人一脸极佳的气色,很快就感到一阵恼火。
不对不对,应该说,有时间道歉的话,还不如给我解释一下这莫名其妙的现状是什么吧。
他这样想着,望着对方开了口。
“总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理应被手榴弹轰成爆米花的白兰在那里精神抖擞地给他道歉,从头到尾站在一边旁观的自己却莫名其妙添了几道伤。
“如果是关于空袭那天的事,说起来很简单呀。没有被弄成爆米花当然是因为我采用了正确的姿势避开了。”
觉察到白兰的应答时,六道骸才发现原来在心里想着的话一不留神从口中漏出来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在那种情况下,战场经验并不及白兰丰富的他自己都能觉察到并作出反应,临机应变能力不知道强他多少倍的白兰,是完全有能力把伤害降到最低的。
六道骸突然笑出声来。
这样一想,反而是替白兰担心的自己比较可笑了。
这一边,对面白兰的解说还在继续。
“至于骸君你自己嘛,”
白兰说到这里突然别有深意地停了一下,
“难道骸君真的以为,自己从始至终,只是站在一边的旁观者吗?”
六道骸的下一句笑声突然卡在嗓子眼里。
……为什么要说「难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就像老式录音机卡了带一样,六道骸的脑袋里出现了一瞬的思考空窗期。他连忙试着回想到发生空袭的那一天,当时他的确并没有亲眼目睹到火光绽在白兰身上的瞬间。准确来说,自从他的视线捕捉到空中那枚手榴弹正在下落的轨迹后,往后发生的事他都没法再巨细无遗地记起来了。
而白兰眼看着六道骸此刻茫然而迷惑的表情,脸上是显然的惊讶。
“原来骸君,不记得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六道骸现在这个角度望过去,白兰那个表情,严重得就好像六道骸忘记的是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可是他确实——至少是目前确实——根本一点也记不起来在那一个瞬间所发生的事了。
而白兰却紧接着在此刻,说出了更加不得了的发言。
“……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了——也就是说那时候,是骸君出于本能的反应。”
白兰没有在句末用上疑问词,而且能听出说话的人好像因为觉察到这一点而感到很高兴。更重要的是,白兰说这句话的样子,就同他在欢迎酒会上,眼睛看着散落在盘子里的棉花糖,说出那句“我不喜欢傻瓜”时一模一样,是标准的自言自语的神态。
在这同时,和那次发生的事相同的另一点,就是这一回,六道骸也因为对方的这句话,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让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困扰。
*
因为对于自己优良的身体素质抱有着强烈的自信,六道骸在医院的病床上呆了一个礼拜后,就已经开始每时每刻叫嚣着出院归队这类的话了。而白兰不当值的时候,在这所部队医院里,暂时还没有人能让这个自称「早就康复得可以去月球漫步」的病患乖乖听话。所以在六道骸入院的第八日的下午,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他的出院手续。
白兰事后听说这件事时已经是士兵们晚间就寝的时候了。不是没有考虑到六道骸提前出院的可能,他曾在探病时给了六道骸他办公室的钥匙,当时他想的是,如果六道骸出院有任何不适都可以随时来找他。不过,六道骸本人显然并没有那么想跟白兰见面。这就使得刚召开完部署会议的白兰,不得不赶到六道骸的住所,亲自确认一下对方康复状况的真实与否。
不过,仅仅是在五分钟之后,他就吃了个意料之中的闭门羹。
哎呀,骸君好狠。
半真半假地感慨了这么一句话,下一秒白兰就露出了对方看不见的恶意笑脸,将那扇门一拳一拳擂得震天响——不用问,合金门框内劈里啪啦的金属哀号声都是特意擂给六道骸听的。
“里面的各位想要尽快安稳睡觉就赶快把六道骸推出来哦。”
——噪音夹杂中的这句话是说给六道骸的室友听的。
双面夹击下这个办法出人意料地奏效,很快白兰就达成了他的目的。两分钟后六道骸沉着一张脸打开了门。令他意外的是,他在见到白兰后,脸上马上出现了一个硬挤出来的“我现在心情很不错”的笑容。
白兰当时就想,因为是硬挤出来的所以好难看。
他们两个并排站着在走廊的阳台上,面朝着夜里发出柔软酣眠声的大海。他们之间起先是一段双方都有点无措的沉默,不久后,六道骸就挂着那种笑脸向他开了口,
“长官你要是再不去睡觉,绝对会被当成不听话的小孩子噩梦缠身的哦。”
“已经能这么精神地给我讲什么离谱的童话故事,看来恢复得挺理想嘛。”
“长官先生不出现的话,我会恢复得更理想的。”
六道骸注意到此刻的白兰看起来确是一副放下了心的样子,只是在目及六道骸打着绷带的左手臂时,他脸上原有的笑意就不见了。
“我说啊,骸君为什么对自己的危险处境,完全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在这种时候受伤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会很被动的。”
黑暗的夜色里,白兰大半边身体都埋在影子里,仅仅借着落在门口的薄弱月光,六道骸恍然一下子看不清他。
啊,这个家伙,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
只是他仅仅是听着他说话,却大脑空白得想不出话去应答。
白兰却在此时站到他面前,瞬也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骸君你处在危险之中。”
白兰个子高,堪堪挡住了朝六道骸照过来的月光,只是白兰望向他的眼神也囚暗,吹来不知道是林间还是海浪下的风,让他不断觉得冷,冷得说不出话。
“啊,真是的,为什么不说话呢。”
大概是原以为能等到六道骸的应答,当白兰得到的是对面的一片沉默后,他好像很沮丧。
“我啊,每次在骸君不说话的时候,都会觉得骸君离我非常遥远。就像现在这样,这一秒站在这里,说不定下一秒就走掉了。”
说什么废话啊,总不可能让我陪你站在这里吹一晚上的海风吧。
原本应该是这样回复对方的六道骸,在白兰说完话的一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六道骸开始明白,这一次不再是看不清那种程度了,他直觉自己的呼吸有点乱,然后在周遭有点冷的空气里弥生出更为混乱的白雾。白兰此刻也正一言不发地看向他,他现在整个人的影像都落在白兰的眼睛里,隐约可见到的是一副阴沉沉的画面。
那里面阴沉沉地不透光,所以紫色的眼睛也看不到了。
六道骸放弃与那双眼对视,他别开头去,只是不断地想,大概永远都没法忘记这个有月亮的晚上了,他靠着油漆龟裂开的阳台栏杆,不言不语,也不知要去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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