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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拾
10.
空襲事件發生後的第十三天,情報處收到消息,說尼古拉斯黨已經開始集結兵力準備強行登陸這塊他們口中“最後將淪陷的海岸”,這也就意味著雙方的正面交火沒准就是下一秒鐘的事。
這個消息一傳播開來,整個城市就亂了套。.騷亂最早爆發是在次日下午,原本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奔跑著的全是驚慌不已向外逃竄的人,並且更多。尼古拉斯的宣戰粉碎了這些人對於政府的最後一點無聊妄想,叫他們只能一無所有地流亡。而在他們身後,越來越多空空蕩蕩的房子裡,滿滿充斥著留給敵人的尖叫聲和惡毒的詛咒。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變得空空蕩蕩,仍然有不少人並沒有加入這個瘋狂逃竄的隊伍。當初他們來到這個城市的原因或許五花八門,此刻留下來的理由卻是大相徑庭,那是因為除了這裡,他們再沒有什麼可以待的地方了。
而對於這一批人來說,“刺刀和槍口翹首以盼地等在家門口”,說的就是現在的戰況。
至於奧羅,一度信誓旦旦地承諾他的民眾,說要給他們一個“更美好明天”的奧羅,早就為了保全性命不知道攜妻帶子的溜去了什麼地方。對於這個他一手造成的敗局,他並沒想到承擔要一點責任,而即將成為這場戰爭犧牲品的成千上萬的人民,他也一個都顧不上,只求自己別落入了這個巨大的餃子裡。
所以後來有人在評價的時候說道,雖然同為危險分子和戰爭狂,但奧羅眼裡只看得到他自己,所以他註定要敗給尼古拉斯。而後者的優勢在於擅長利用人,能無不用其極地使他手下的人發揮最大的作用,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這才是一個十足強悍的壞蛋,才擁有不可戰勝的可能性。而與之相對,一個完全的好人是爬不上高臺的,因為重權在手的特權,從來都屬於精明的強者。
此刻這個一片混亂的國家,就是這個說法最直接的明證。
奧羅的軍隊在這個時候算是最為難過和絕望的一批人。奧羅逃跑了,但是為奧羅賣命的他們沒法逃。他們的面前是尼古拉斯軍的槍桿和炮筒,背後是一個又一個和他們一樣絕望的人。很顯然,放棄戰鬥往後退,將背部袒露給敵方的人必然只有死路一條。而選擇往前沖,卻恐怕連一具戰死的屍身也沒法保全。人民是這場戰爭的犧牲品,他們也是,但是和流民們不同的是,直到最終犧牲為止,他們還必須一刻不停地流血戰鬥。
此刻白蘭所屬的邊防部隊裡正充斥著這樣沉悶消極的氣氛,他們現在正是對方的饕餮大餐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道甜點,是當之無愧的眾矢之的。而空襲發生以後,白蘭雖然早有準備派出了先遣部隊偵查對方動向,但他顯然低估了對方所掌握的情報,連同人數和時間在內他們的老底早被尼古拉斯方面摸了個透。這最終導致原本只是去試探一圈就回來覆命的先遣部隊,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第一批沖上去掉腦袋的敢死隊員。
不知道是不是想考驗一下旗下士兵的心理素質,早上的集會訓話時,白蘭毫不猶豫地將這個消息通報給了全部與會者。
“12日出發的先遣部隊,全部人員現已經確認犧牲。”
——沒有出現想像中全軍譁然的場面,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
雖然派出去的人數並不多,但那好好歹也是朝夕相處的戰友。昨天還一同吃飯交談訓練甚至爭吵的人,今天就變成了一具開不了口的死屍,怎麼想都是一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
可以試著回想一下,如果是在日常生活中,人在遇到不能接受的事時,除了大叫“這不可能”外所作出的其他反應。
像是尖叫,詛咒與謾駡,拳打腳踢,嚴重一點的,可能哪一天就在沉默中瘋掉了。
而對於此刻武器在身熱血沸騰的士兵們來說,心裡邊最直接的反應就是想要越到防線的那一邊去,把對方打得分不清天黑天明。
所以深諳讀心術奧義的白蘭,就在這個早晨,開口下達了發動總攻的命令。
在接下來全軍高亢而持久的歡呼聲中,白蘭無疑獲得了極高的威望。但此刻他卻是這群熱血沸騰的人中最冷靜的一個。因為他再清楚不過,接下來這場局勢已是一邊倒的戰爭,勝算有多大,或者說,有沒有。
可是不管勝算如何,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再沒有餘地倒戈了,儘管在做出這個決定前,他還有很多話,有很多事想問一個人,但早在看到長長一串陣亡名單的那一刻,他就發現,抱有那種想法實在是太過自私了。
不過顯然,清醒的人並不止他一個。因為被分配到接應供給物品的任務,沒能參與早晨集會的六道骸,在聽說了白蘭這個有點衝動的命令以後,當天晚上就匆忙趕去了長官辦公室。
走到辦公室樓下的時候,六道骸已經能看到辦公室內的燈火通明。現在是淩晨兩點,就跟他上午偶然路過的時候所見到的一樣,白蘭仍然坐在那裡仔細研究著那一堆堆平均都有半人高的情報文件,厚厚的牛皮紙堆在他的桌上,就像在他周圍砌起了一道矮籬笆。
六道骸沒有要敲門請示的意思,他從口袋裡摸出了白蘭上次拿給他的鑰匙,大步一邁就跨過了門檻。
“我進來了。”
聽到六道骸的聲音白蘭的臉從籬笆的那一邊探了出來。
“是骸君的話就不用客氣了,這裡隨時都熱烈歡迎你來。”
六道骸挺身邁步的動作在此時稍有停滯。
聽起來很累的聲音……錯覺嗎。
雖然白蘭沖他說話時的表情仍是六道骸每天看到煩的笑面,但他很清楚,就在前一秒,這張臉上還充斥著許多負面的情緒。
六道骸揚起眉毛。
仔細想起來,除了緊張和不可避免的絕望這類的,那傢夥怎麼突然有點視死如歸的感覺。
不不不,最好是我的錯覺。
為了避免再冒出什麼莫名奇妙的想法,他趕緊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的事情上。
六道骸望著桌前的白蘭,想起他造訪的正題來。
“公開發動總攻,不覺得有點草率了嗎。”
紙張被刷拉拉翻動的聲音在此刻產生了一瞬的休止,白蘭沒有抬頭看對面的人,但他顯然感到了驚訝。
“骸君哪裡的話,不是很有趣嗎,這種冒險在我看來最——棒了,我可是覺得很痛快哦。啊不過當然啦,打仗這種傷筋動骨還會把衣服弄得髒兮兮的事實在有點麻煩,所以如果能讓我舒舒服服的什麼也不用做,還能在這個位置混上個一二十年自然就更好不過了。”
不知道是不是玩笑開得太多熟能生巧,即使是這種時候白蘭還是能出口成章,
“不過骸君你也看到了,大家關於這個命令可是空前地認同呢。既然都已經是大勢所趨的事,骸君就不用瞎操心啦。”
白蘭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到對面的六道骸正皺著眉頭,用一種說不準是盯還是瞪的眼神,一聲不吭地在他的臉部四周打量來打量去。
在這同時,六道骸正在花時間消化白蘭方才那番長長的話。
就在剛剛,他眼前這個不知道多少天沒合眼的傢夥正在信誓旦旦地跟他說什麼不用操心。
目光在對方的巨大眼袋上停留了五秒鐘左右,六道骸刷地站直了身體。
一副強打精神的樣子說著這種話,真不知道那種自信滿滿的說服力來自於哪裡啊!
當時他差點就把這句話朝著面前的人喊出來了,他尚且自由的右手已經先於意識一步一掌拍在白蘭的桌子上。可是他馬上又轉念一想,憑什麼叫他幫著著急呢,反正對方是個不自量力又每天精力過剩的笨蛋,一看就是那種過勞死的命。
長官和下屬而已,還是搞不好就動起手來的那種,好像還真是沒什麼立場替他擔心。
“算了,沒什麼。”
他在白蘭被突然的擊打聲嚇了一跳而有一點被震懾的眼神裡,低聲地這樣說。
“……又來了,總是不把話說出來,我根本就不知道骸君在想什麼。”
白蘭的抱怨聲被一個長長的呵欠截作兩半,
“……嘛不過,這種事我也快習慣了。”
隨即他露出一個“沒關係我理解”的表情,然後終於從他的辦公桌前站了起來。
“……”
這一次六道骸突然不知道用什麼去回應對方,白蘭在評價人的時候往往一語中的,精准得讓他措手不及。
眼見六道骸沒有回應,白蘭有點遺憾地比出再見的手勢。
“那,我去睡了。”
原以為這個夜晚就要在這樣一個沒有晚安的平淡告別中結束,但差不多在白蘭轉身走開三步的時候,他聽到六道骸開了口。
“白蘭你,考慮過投降嗎。”
像是發聲器官先於神經中樞一步作出了反應,當六道骸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臉上已經是有點懊悔的表情了。
……還是,說出來了。
其實話一出口的時候,六道骸就直覺自己或許要白費口舌。大概是因為性格上具有某些共通的地方,白蘭在應戰方面的態度和立場他一直都再清楚不過,倘若真叫白蘭去投降,或許對方在受降的路上就自殺了也說不定。
一言以蔽之,這種目中無人的自我中心主義和最終要嘗到的苦果,其實就是死要面子和活受罪間的關係。
但,即使是這樣。
即使六道骸清楚地知道對方的想法,而且知道沒有動搖的餘地,可是他好像並不願意看到眼前這個人就這樣步入死亡,至少不能眼看著對方越走越深卻什麼也不做。
他是個經常言不由衷的人,白蘭曾經說過跟他對話太費勁。可是現在,他就是一個走神,心裡的願望就不受他控制的傳達了出來。而且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連一個事後掩飾的機會都不再擁有了。
人只有在努力挽救的時候,才會一不小心說出平常聽不到的真心話。
六道骸想,這回他也不例外,因為這個他想挽救的寶貴的東西,眼看就要因為自己所做的事而毀滅掉了。
他正在這樣想著,白蘭在這時候給了他一個出人意料的回應。
並不是六道骸的想像中,對方一臉受傷狀地控訴他說“骸君叫我做那種事是瞧不起我嗎”,或者露出一個嘲笑的表情說著“只有骸君這種膽小鬼才會想投降吧”這類的話。
“謝謝。”
白蘭在六道骸面前稍微彎下腰來,在他耳邊極近的地方,留下了這句話。
——謝謝骸君剛才那個,大概是因為我才露出的,非常難過的表情。
六道骸這回再沒法掩飾他的驚訝,直到白蘭重新站直了身體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剛好來得及看見對方正帶著微微的笑意,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去睡覺了,出發前最後一晚能見到骸君,一定會做一個非常棒的夢吧。”
白蘭邊說邊走向臥室的方向,不過這話他說到一半,就被另一個長長的哈欠截斷了。
說句大實話,長官先生打哈欠的樣子……真是非常地不可愛。
眼前這幅白蘭眯著眼睛打哈欠的圖景讓六道骸覺得好笑,但是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了對方的話語中更重要的事,臉上的笑意就在這一瞬間全部斂去,
“……你說什麼‘最後一覺’?!”
“這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原來骸君還不知道嗎,明天我就上前線了哦。”
白蘭起初有點驚訝地回頭望著他,很快又變到一副釋然的樣子,
“其實不知道也沒關係,總之我會加油的,保證不會讓骸君也牽扯到這種危險的事裡來。”
六道骸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下午有誰說過,一線部隊明早就上戰場的消息,而他們這幫新來的因為缺乏戰鬥經驗被編在二三線,暫時屬於留守的一方。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看用不著了。難得能夠合理合法地殺一次人,這種事我還不想錯過呢。”
“啊啊,真是的,算了吧。暫且不說打著石膏的左臂好了……”白蘭用那種“早就看透你了”的語氣堵住了他的話,“骸君現在的臉上,明明是一副覺得變成那樣會很麻煩的鬱結表情呢。”
六道骸瞬間覺得腦袋裡有個地方炸了一下。
說……什麼?
我的臉上……居然是那種表情嗎?
他有點不敢置信地回頭去看白蘭,這間房裡沒有鏡子,但是白蘭的話突然讓他心虛不已。
“雖然我是不知道骸君為什麼感到麻煩,不過猜也猜得到,多半是覺得害怕吧——雖然平時總是對我凶巴巴的,下手還沒輕重,但是一上上戰場可就完全不一樣了,那幫人可是真心想要取你的命。”
白蘭繼續煞有介事地自說自話,
“不過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碰到麻煩的。”
他看著六道骸的眼睛,在離開之前留下了這樣一段話。他那張好像從來都沒法認真起來的臉,只有在注視著對面這個人的時候,會帶著這種奇異而專注的神情。
而長久站在原地的六道骸,此時的感覺除了被人洞察心思的後怕之外,還有一點,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空前的恐懼感。
關於那個讓他覺得麻煩的理由……
想到這件事,六道骸感覺到自己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頭。
——唯獨這個,只有這個,絕對不能讓白蘭知道。
意識到這一點的六道骸終於從之前的驚訝中開始回過神來,白蘭離開的五分鐘後,他也走出了辦公室。
因為現在,還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正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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