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贰］3+2

　　何路看着摊在面前的桌子上账本，又看看老老实实坐在对面的玉玑子，无力的扶额叹了口气——他发现最近自己叹气的次数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二十五年。

　　玉家在黑白羽村很富有是一定的——玉家是最早定居黑白羽村的几家之一，在当初那个战乱的时代能发现这么一个世外桃源，并且有胆量定居下来，可见玉家先祖的前瞻性。

　　玉家现在很破败也是一定的——自一年前玉家所有人一夜之间死亡，只留下了年仅四岁的玉玑子，你能指望一个孩子可以好好的打理一个家吗？不可能，玉玑子知道用钱买东西就不错了。

　　所以当何路跟着玉玑子回到玉家老宅，便看见发出咯吱作响仿佛一碰就会轰然倒塌的院门，杂草丛生、不时发出某些啮齿类动物窜过的‘簌簌’声的庭院，爬满了郁郁葱葱藤蔓的墙壁，宽阔的房屋中只剩下些许的家具，有一些还少了半截椅子腿。蜘蛛占据了大堂屋顶的一角，对着他们虎视眈眈。除了玉玑子他的卧室，其他的屋子都堆了厚厚的一层灰，开门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两人不住的咳嗽。

　　家徒四壁。

　　穷的只剩钱了。

　　这句话不是什么反义句，而是实实在在是穷的只剩下钱了。

　　不过这仅剩的有价值的东西，也被玉玑子使用的快见底了——黑白羽村的村民因为将玉玑子视为被脏东西上了身的‘鬼’，所以没人敢靠近玉玑子的家宅，哪怕贪图玉家财产的亲戚和胆大妄为的盗贼们亦不敢靠近。

　　不过，人总是贪婪的，他们不敢踏进玉家半步，唯恐从里面沾染上不好的‘东西’，却敢在玉玑子拿钱购买东西时，将价钱抬高，但也只敢高出三四分，自欺欺人的说这是正常得来的钱，神灵是不会降罪的。

　　可悲，可笑，亦可怜。

　　何路听着玉玑子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诉说，有点怜惜的伸手摸摸玉玑子的头。

　　玉玑子抬头奇怪的看了何路一眼，似是想了想，主动将头往何路手上蹭了蹭。

　　何路见状微微勾起嘴角，倒是使他那张面瘫脸变得柔和了起来，还没等他说什么，肚子发出了就咕噜噜的抗议声，不由得面上一红——自从早上吃了两个粗面窝窝头，两碗稀粥到现在未时中旬，何路什么都没有吃。本来等着那队人马走了之后吃顿好的，结果却因为帮了玉玑子被客栈赶了出来，何路现在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你，想吃东西了吗？”玉玑子直直的盯着何路的肚子看。

　　何路的手一僵，顿时十分尴尬。

　　“不是吗？”玉玑子歪歪头，“我肚子这么叫的时候我就会很难受，只有吃了东西才会好一点儿。”

　　何路闻言不由得双手握拳——是了，玉玑子看上去也就四五岁，一年前也就才刚记事，没有家长的指引，连肚子饿了要吃饭这种常识也不曾拥有，有的也只是生存的本能而已。

　　“那我们去买点东西吃吧。”何路把账本整理了一下，跳下凳子——是的，跳下，何路对于古时候的高圆凳十分的怨念，看见玉玑子也已经自己跳下凳子了，便伸手，“走吧。”

　　玉玑子怔怔地看着何路的手，直到何路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才伸手握住了，跟着何路向外走，嘴角不自觉的向上翘了起来。

　　何路走在前面倒是看不见玉玑子的表情，只是觉得玉玑子的手心冰凉、体温较低，心里想着回头要给玉玑子好好的调养调养身体。

　　出了玉宅的院门到了大街上，看到众人对他们避之惟恐不及的样子，何路皱了皱眉，倒是也没说什么，玉玑子更是司空见惯，安静的走着。

　　说真的，若是以前有人问起何路谣言是否会害死人，他必然会说谣言止于智者，可是如今经历了此番机遇，何路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如他所愿，就像是所谓的智者根本就是万中挑一而已，三人成虎，何患无辞。

　　玉玑子还小，是个不会花钱的，别人说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两个馒头要用十文钱，要不是何路眼尖阻止了，指不定就给他浪费了，给了那买家四文，何路带着玉玑子离开，并在路上仔细的告诉他常用物品的价钱，玉玑子倒是听的认真，于是何路开始纠结学龄前教育。

　　金进钱对他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嘟囔着“有钱使得鬼推磨，有钱不赚那是傻子。”照原价卖给他们东西，虽然不知道是否是他的真心话，但何路多少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对于这个第一个给他帮助的人，感情倒是复杂的很。

　　当不久之后，在玉玑子还没有与柕默分道扬镳，投靠幽州妖魔、摧毁西陵城之前，柕默曾称赞玉玑子无论是当年在粗茶淡饭的太虚观，还是后来成为大权在握、荣华富贵的王朝二国师，都能荣辱不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焦不躁。

　　对此，当时何路听到后却是满头黑线——玉玑子面对大量的金银珠宝并不是荣辱不惊，而是他其实是一点金钱观念都没有啊！就拿食物来说，满汉全席可以，粗茶淡饭亦可，对玉玑子来说都是用来填饱肚子的，而它们除了味道口感不一样以外，其他方面没有任何区别。

　　先不说以后，此时此刻的何路正拿着一打从书房里翻箱倒柜翻出来的泛黄的租契，觉得黯淡无光的未来透出了一缕阳光。

　　何路粗略的翻了翻，发现这租契少说也有十几张，整个黑白羽村也就四五十户人家，身为玉家佃农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可谓是大地主了，不过对于之前账本上到去年玉家暴毙后就没有的记录来看，这些佃农今年肯定没有交租，若是他们交租的话起码会多出二十几石粮食，按照一石粮食等于一两白银换算的话，便能兑换十几两的白银，节省点使的话，这一年都不，愁缺钱花了，不过还要看佃农上交的是什么粮食，麦子、小米的每一石可换的钱也是不一样的……

　　何路头疼的伸手扶额，说真的，他并不擅长算数——由于出生于中医世家，又在爷爷身边长大，受到传统文化熏陶，所以何路偏爱历史文学。因此他可以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却对于数字运算显得颇为吃力……

　　不过，不行也得行啊。

　　何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使自己放松一下——还不知道这个梦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就这么任由发展，在睡梦中死去可不是个好的死法，爷爷一定会气得再训练自己个把年啊……想想那些魔鬼训练就惨不忍睹……

　　而且……

　　烛光燃的过旺了，灯光晃动的令何路十分眼花。放下笔，何路在伸手在座位底下摸了摸，不多时便摸出一个小木条来——与其说是木条，倒不如说是从破烂的椅子上拆下来的边角料……用木条挑了挑身旁的油灯的灯芯，恍惚间似乎看见一旁黑影晃动，猛的转身，却一无所获，何路只能归结是自己被烛光晃得眼花了。

　　“何路。”低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何路转过头，玉玑子眼神似是直直的看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东西。

　　“怎么了？”何路缓缓的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床边坐下。

　　“四更了。”玉玑子说道。

　　“哦。”何路侧耳倾听，果然外面传来了打更人的打更声——玉玑子并不会计算时间。不过他也不在意熬夜，以前他就为了患者的病历经常熬夜，虽然身为医生，明知道这不合养生之道不可取，但在其位谋其职。

　　“睡觉，乏。”玉玑子的声带由于还没有回复，说话特别简洁。

　　“我还要再算一下，等一下就睡。”何路说着帮玉玑子掖了掖被子，想要再回到桌子前，不想却被玉玑子伸手拽住了袖子。

　　“睡。”玉玑子的眼睛直直盯着何路的，何路觉得在灯火的映射下，玉玑子眼睛黑的仿佛是一潭死水，却又蕴含了无数星光，不仅有些昏昏欲睡了。

　　何路抬手揉了揉眼睛，看见自己小小的手掌才想起来自己在这里还是个小孩，现在还是在身体发育的时段，熬夜当然要不得。

　　叹口气，何路转身回到桌前将租契收好放进盒子里，放到一边的柜子里面，用别的杂物遮挡住，又将油灯放到床柜上，脱了外衣爬进被窝，转头将灯熄灭。

　　“睡吧。”何路伸手拍拍玉玑子的被子，诱哄道。

　　待何路呼吸平稳，已然睡去，玉玑子张开了眼，坐起身直直的望着房间的一角，眼睛在黑暗中泛出寒光，而额上的朱纹也显得越发妖异。

　　“离开。”

　　墙角有形态飘渺的黑影一闪而过，再无踪迹。

　　玉玑子这才又躺下，看着身边的何路，似是想了想，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掀开，伸手摸进何路的被窝将自己埋进去，再次感觉到人的体温，玉玑子有些不适，不时轻轻地挪动身体强迫自己睡去，最后却是听着何路平稳的心跳声真的睡着了。

　　片刻过后，何路睁开眼，面色复杂的看了玉玑子一眼，抬手环住玉玑子的腰身，让他更靠近自己，掖了掖被子，闭上眼也睡着了了。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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