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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
1
郑染染永远记得那年冬天是怎样开始的。
被公车汽车自行车摩托车碾过无数遍的柏油马路，楼下永远端坐在小卖部里却慢慢老去的“零食西施”，还有常有早晨溜鸟傍晚下棋的老人在散步的河畔，郑染染看着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永远安宁祥和的夜晚重叠，她甚至开始有些怀疑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是否仅仅是一场梦——她没有和小凉通过电话，他们没有提到过西米街24号，小凉也没有用令人心生绝望的语气问她的名字。
——“我是，郑染染。”
仿佛是一出时长47分06秒的闹剧，从“你说的那个...喜欢我？”到“等等你到底是谁”，萦绕在落幕人耳际不肯消散的字字句句，如同缜密的网攫住大起大落的神经。郑染染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场小心翼翼的表白竟有除成功和不成功以外的第三种结局：微妙地行驶话题至中途，却突然发现对方一直把你误判成了另外的人，于是一切经由的疑惑和磕碰都指向了最简单也最疯狂的解释。
中午时还惹来阵阵抱怨的天气不见了它彼时的骄狂燥热，窗外寒风大作，灰黄的天空笼罩着闷沉沉的城市。郑染染想起昨天的天气预报里似乎也有提到过寒流，看样子恐怕要下雨了。
她关上窗户，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本过期的杂志，女生坐下来，摊开的页面上是一则题为“最想在什么天气下遇见一个人”的心理测试，问题的后面能看到有人写上又擦掉的痕迹，“大风”。七分为了转移混乱思绪三分由于好奇，女生像是去窥探谁的秘密一样想要了解这个陌生人的内心所想，却继而沮丧地发现答案所列里并没有这一项。
2
门锁转动，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我躲在沙发的一隅，你在打开灯的同时惊呼我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具戴耳机的僵尸。
我惊讶从某某演唱会归来的你丝毫没有风尘仆仆的疲惫，全身上下反倒有些闪闪发光，你说你下火车时外面已经下雨了，随后你塞给我一件外套，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我快要长草的宅女行头统统撤销，强拉硬拖把我打包带去一同重温你想念已久的西米街24号。我把你丢给我的菜谱用“我随便”塞回你手里之后抱怨说，你几乎每次出来都来这里，这儿究竟哪里好——甚至连煮的面都半熟，上周六我带我同桌来，吃完之后她说谢谢我告诫她一个绝对不可以来第二次的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敢相信你的品位了。
你和从前一样对此不以为意，然后用一种无可置否的语气重申这家店的另类格调以及你偏爱半熟的面。
两碗注定不熟的面端上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失恋了也不能委屈自己啊。你站起来帮我把面拌好。我敢说假如你跟别人讲你是因为第一次和男生打电话紧张到想哭，人家一定不可思议得下巴都会掉下来。
开始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发了条没署名的信息给小凉，他回我电话时我还一直犹豫接还是不接，不想让他认为我连接电话都胆怯结果没想到我还是从头到尾都错了。我像是自说自话般抱起果汁重陷入你回来之前的恍惚状态。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们都说了点什么啊。
哦也没什么只说了点有的没的，发现搞错了就两边都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来我问他印象里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
他说我性格有点奇怪，反正就是挺傻的。我一开始还惊讶他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现在想想估计是有什么人和我的号码差不多吧。我的目光黯淡下去，接着又喃喃的说，我也觉得我真的是太傻了。
我的手心越来越发凉，而此时你的神色已经变得有些严肃。
染染，我就知道你又是这样。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总是囿于追问别人的看法并且永远以此作为言行的标尺。生活是自己的你明白吗？
事情总是以不同的方式解决，你习惯把我辗转难眠苦思无果但实际并非意义重大的郁结交付给石头剪刀布或者数字还是图案的传统随机事件当中，我却往往是忧心忡忡辛苦执拗地为ABC制订了周详的企划案然而事态发展告诉我真正的答案是D。接下来也就无可厚非地，我被你逼迫着从兀自神伤中跳出来转而全力对付面前氤氲着好闻香气的面。
过了一会你从面碗里抬起头说，差点忘了，你妈让我转告你一个英语辅导班试听课，就明天上午。
我说，哦。
3
还没到开始讲课的的时间，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郑染染意外地看见小米粥在前排向她招手。
女生坐下来，讲课的是一个80后男老师，饱含激情的演讲让整个礼堂都热血沸腾，就连郑染染这一类纯粹是冲着贪小便宜的“免费试听”而来凑场的同学都受到些许鼓舞，但郑染染显然没有精神兴奋，以致老师在带领大家为学好英语的伟大使命加油的中途停下来提醒她要集中投入。旁边的小米粥居然激动得热泪盈眶了，郑染染只好张开嘴，从放空的状态里试着融入到课堂振奋高涨的气氛中去。
从礼堂里出来，昨日刚刚告别酷热的人们显然一时适应不了直灌领口的凉风，纷纷缩起脖子以御寒冷。公车的到来点燃了静默的车站，大人小孩蜂拥而上，排在后面的也频频张望车里是否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个老师还真是有激情呐，呵——”小米粥一边说一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打了个十足的哈欠。
“嗯，不过，打哈欠怎么看也不像是对这堂课感兴趣的表现啊...”郑染染笑起来，她想亏我还被她的热血感染了呢，原来这丫头上课时那点亮晶晶是困的啊。
小米粥皱着鼻子开始抱怨：“唉别提了，也不知道我表哥昨天半夜突然发什么神经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半天什么都没听明白不说还搞得我一晚上都没睡踏实，现在困死了...”小米粥的表哥就是小凉。
郑染染有些发愣，小米粥伸手在女生眼前晃两晃，女生才急急地解释说没事。
“你怎么啦？诶对了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哈，”从困惫中恢复活跃的小米粥即刻彰显了她身为宣传部副部长的本色，“学校现在有个活动，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大概就是个图文征集的比赛吧，你不是画画挺棒的吗，不如去试一下，好像选上了可以去参加省里的选拔呢。”
“我？算了吧...就凭我那点功力，参加了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郑染染承认她有些心动，但心动归心动，她对整件事的可行性打了个腹稿便把自己直接pass掉了。
尽管从未受过正规的美术训练，郑染染对绘画的良好感觉使她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校园墙报宣传报的一把手。但上了高中之后，面对学校里卧虎藏龙的自成派和高手云集的学院风，她在学初填自我介绍表时在特长一栏隐匿了这项小小的爱好，因而几乎再没有人知道她昔日的辉煌。当然小米粥除外。
“你呀就是太谦虚，你水平不俗加上我眼光也不俗，怎么会有选不上的道理呢？再说了让大家看看原来身边还有个深藏不露的才女也不错啊。”
“我真没有谦虚啊，”女生讪讪地笑着，“单从他们办的墙报就能看出以前我弄的那些根本就是小儿科——实力悬殊明摆着，而且我都这么久没画过了一下子根本找不到手感，学校里有那么多英才我这个无名小卒上去插队，不是自找笑话么...”
“哎呀你怎么考虑那么多，就算没拿到名次也没什大不了的啊，重在参与嘛。你就勇敢尝试一下，就当是练练笔呗...唉我到站啦，记得好好考虑一下，我先走咯...(^_^)/~~”
勇敢尝试。郑染染想起甚至连表白这种事本身对于她来说都是与性格相违的挑战，那些安然沉积的被“暗恋”标记的种种小心思，居然没有遵循常规而是以如此荒唐的姿态浮出水面，她知道目的绝不是想要成为情侣或是希望表达什么，终究还是对自我的不肯定而想要收集足以让自己依存的评鉴。
只是自按下手机的接听键为原点，“勇敢”、“尝试”迈出的每一步，却都是从一开始的误打误撞全盘皆输。
4
怯懦。没自信。随众。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患得患失。这些都是你给过我的评价。你奇怪明明三两分钟就能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我总是不惜花掉几倍的钱，却要固执地发信息而不选择打电话。我以为那样便随时有充分的时间揣测转圜以及全身而退，你看着我的眼睛，神色疲倦。
染染，我真搞不懂你，你干吗要活得那么累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第一次有人对我说郑染染你这人真的很没自知，从自信满满被寄予厚望的演讲最终只拿了倒数的安慰奖，从发现自己的思维同默契的众人相比显得有多么突兀与另类开始，是怎样一步步地，到终于不再挑最靠近讲台的位置坐，宁愿夹在后排熟悉的芸芸脸孔中，记着黑板上被挡住下部的笔记，听着音量缩水的xyz，到在尝试了新的发卡被朋友评价造型很雷之后表面笑哈哈旋即趁人没注意迅速把发卡取下来，到在谦虚几乎只剩下贬义的期待中，对叱咤风云才华横溢的从前说不，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而视野里的你总喜欢翘一整周的课去听一场盛大的演唱会，喜欢享受慢慢长大的过程，幼稚懵懂成熟一样精彩都不曾错过，你有数不清的希望和追求，而我却总在问及梦想时拙于言辞缄默良久；你总是忽略旁人的眼光放声歌唱，总是在有人观望有人辞让的风口浪尖挑战自我，而每当周围的闲言碎语报以尴尬或惊叹，你的放浪形骸又顿时让我羞赧万分。
有时候我都不清楚究竟是你的生活越来越不着边际还是我的世界越来越趋于脸谱化。或许你早就提醒过我，一遍一遍地，我却执拗地没有听从，而是贪恋缩回蜗牛壳的须臾安逸，从未料及早已悄然潜藏到我身上的傀儡，终竟成为循规蹈矩的奴隶。
你坐到我旁边，轻描淡写地说你早就料到我会拒绝参加比赛，所以自作主张替我报过名了。霎时震惊和愤怒交织着压堵着神经，我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怯于直面梦魇般的惊涛骇浪，于是当习惯性的退却被毫无准备地打破，便露出仿佛极力雪藏的秘境即将公之于众般的气急败坏。
这时你面对我的紧张忍不住笑场，你揭开你的玩笑想缓解凝固的气氛，我却猛地向后退一步，也许无人能解释此时此刻疯狂沦陷的内心究竟在惶惧什么，我尖叫着，我根本不会画画！难道你从来不懂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吗？拜托你可不可以正常一点！
你在转瞬的惊愕之后却突然冷静下来，半笑着嘲讽说，你从来最正常。
你的离开和你的到来一样猝然伴着随性，但这一次你并不是去听谁的演唱会，不是一个人背起行囊去未知的目的地旅行，甚至不是溜到学校花房的温室里打个盹，你气愤于我的逡巡不前，你对我下的通牒一如既往的坚决。我茫然的站在风里，找不到你的踪迹。
不愿被视为异类，不想被人群孤立，不敢面对失败，只有百分百的把握才敢涉足，可是生活中没有足够多的百分百，我便在罅隙中以别扭的姿态艰难求生，而你却能在自由本真的熏陶下通晓世事，正如西米街24号——即使她们对你的喜好无法苟同，可是你还是会很执著地向更多的人真诚推荐，不但如此，这些还会在她们的心里种下一粒种子，每当她们路经那里的时候都会半带玩笑地对同伴说这是某某某狂热追捧的店，不过我坚持认为那儿的东西很难吃。
我开始怀念永远特立独行的你顶着开学前一天才刚剪过的头发走进学校，相比于校园里留着与规定长度打擦边球的披肩发在严苛的年级主任亲临之前四处借皮筋的女生们，你总是吐舌头说你只是不喜欢为打理长发竞折腰的束缚和羁绊。
正如你常常对我说的，染染，你总是枉费心力用别人的眼睛远观自己的生活，你永远都不会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最近我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我爬上一个很高的高台，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从那上面跳下去。可是我担心摔下去的时候会很痛，于是每次都自我打气说只要一下就过去了，我不敢看也不敢停顿，干净利落不假思索。可是在最后的一次，我忽然发现高台下面不再是硬实的地面而是变成了一片汪洋，我莫名地害怕了。
我知道是害怕那种被海水灌进喉咙，在与周遭落单前用本能拼命而徒劳地挣扎的感觉。
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说，染染，我们石头剪刀布。如果我赢了，什么都不要再顾虑。
你说你喜欢大风的天气，因为当大风来临时，即使骤雨在即，也依然能看到被躁动和迷失包裹的世界里那张最淡然纯净的脸。
——石头。剪刀。布。
5
小米粥回头看到郑染染，心里很是惊异。对于小凉所讲的那件事，她完全可以想象出郑染染的自我封闭，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女生脸上分明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称不上自信，却能让人觉察到其中闪烁着某些不寻常的质感，这种质感大概近似于新生和释放。
小米粥接过郑染染手中的画，刚打开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即抬头环顾四周，郑染染阻止了她预备收回的手，并替她把画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完全展开：
“没关系的。就在这儿看吧。”
画上是一个穿着蝙蝠衫的女孩伫身于芳草萋萋的田垄上，她张开双臂，宛如拥抱穿梭于荒林旷野的风。她的发梢没有在大风中飞扬，因为她留着甚至比离开前还要短的短发。
——你是孩童的单纯自信。你是年少的骄傲不羁。你是水涘崖间肆意跳跃的回响。你是踽踽独行淘洗后减弱的尾音。你是用爱和梦悉心编织的殷殷期盼。你是不经藻饰却无往不胜的璞玉浑金。你是胴体，也是魂魄。你是眉宇，也是指尖。你是我幻想出来的郑染染，你更是我在岁月流转时序变迁中遗失了告别了太久太久的，我自己。
郑染染站在大风里想，冬天，或许并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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