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夏日的清晨，虽说与凉爽一词挂不上边，但好歹没有了日头升上来后的那股热劲，这日恰逢月半，许多善男信女趁着清晨的好时光去往杨山城西郊的寺庙上香祈福。

　　在几名侍卫的同行保护下，天香和子车敏儿也带着小梦夏去了西寺还愿。而之前天香已经与冯素贞通过书信，让她带着易子一在这一日前往西寺一聚。

　　西寺在当地只能说是一座小寺庙，远不如骆驼岭的寺庙那般声名远播、香客众多，但因其坐落于杨山城城郊，杨山城的百姓平日里还是习惯来这小庙祈愿。西寺的后山倒是个别致的好地方，山不高也不陡，种了满山的毛竹，像这种炎热的夏日，只要见了这满眼满眼的绿，这人顿时就有了神清气爽之感。

　　那茂林修竹中，有竹子搭建的凉亭，供人休憩。进寺上过香后，天香吩咐了侍卫不必跟随，带着子车敏儿和小梦夏前往后山中的凉亭，既是她和冯素贞约定的地点。

　　此时的冯素贞和易子一已在凉亭中等候了片刻，石桌上放着冯素贞赶早起来做的糕点和凉茶，易子一坐在石凳上不时地抓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而冯素贞则是在亭子里来回踱步，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姐姐，坐下歇会儿吧，到了时候她自然就来了……”本还想说你急也没用的他在冯素贞的一记眼刀下识相地把没说出口的话连同着茶水一起吞下了肚中。

　　冯素贞收回了目光，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脸上有着犹豫的神色，“我觉的这实在是不妥，我还是先回去吧。”

　　“啊？”继续蚕食下一块糕点的易子一才咬了半口，听到她这么说直惊讶地向她看去，匆忙地咽下了口中糕点后，不满地开口，“我说姐姐，这可不对了，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公主，怎能爽约？再说了，依我之见，你和子车敏儿也是迟早要见面的。”

　　“为何？”

　　“姐姐是没和子车敏儿谈过天，那丫头十句有九句不离她家嫂嫂的。”易子一故作夸张地摇头

　　“哦？听子一之言，你和那王府千金倒是很熟了？”冯素贞侧头看他，面有促狭之色。

　　易子一一愣，忙把目光调向别处，“咳！”他刻意地一咳，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不是和姐姐说过了，那一回在街道上和她又遇上了，之后有见过几次面罢了。”

　　凉亭处在半山腰，下方那茂密竹林里的小道上两大一小正缓缓地拾阶而上。三个人一个性子，两个大人也都是和四岁的子车梦夏一样的小孩儿心性，一路上东看西看新奇的很，小梦夏站在两人中间，小手各拉着娘亲和小姑的手，分外地兴奋和开怀。

　　临近凉亭，便看见里面一身白袍、一身蓝袍的两人，见她们到来，那两人也纷纷起身，不一样的面容，却有着相似的笑意。虽然那人很小心地处理自己的反应，但天香还是注意到了冯素贞在见到她们三人时那不自然的一僵，这样细致隐忍小心翼翼的举动也让天香的心中跟着一颤。

　　在场的另外两个大人此刻却都是呆愣的神情，一个是因那意料之外的小家伙而起，一个是由那出乎意料的男装而生。

　　在四个大人的相顾无言中，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叔叔，”小梦夏有些肥嘟嘟的小脸向上仰着，眼中带着些许的胆怯和不确定，又稍稍骗过了脑袋看着旁边的人，开口，“哥哥。”

　　她这出于礼貌和教养的一叫，倒是有了“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效，四人都回过神来，而天香也终是意识到她总是觉得的眼前这两个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到底在哪了，那便是气质。两人由内而外散发着那种温文尔雅的儒士气质，而区别就在于，冯素贞身上的更加的内敛而深沉，易子一到底还是有些少年的浮躁之感，这便是年龄和经历所积淀而来的。小梦夏初见两人，一个喊叔叔，一个喊哥哥，也还是一样的道理。

　　“啊，这就是我的结拜姐姐，出门在外，故而穿了男装。”易子一看出子车敏儿的疑惑，赶紧介绍。

　　“呀！”子车敏儿颇有些惊喜地放开了小梦夏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这位姐姐真厉害啊，还真是看不出女子的娇态呢，呵呵，姐姐可否教教我怎么乔装的？我扮成男子出府，总是会被人认出来。”

　　她身穿干净的白色儒衫，梳着简单的男子发髻，偏瘦的身体藏在一身男子外袍下并没有给人羸弱之感，她周身的气息反而是让人觉得沉稳迷人，似是一本老书，越是经受年岁的磨砺，越是引人入胜。看着这样的冯素贞，天香不禁有些恍惚之感，过去的那些显得有些朦胧的画面跳入脑中，交叠着，回放着，某些自以为远去的记忆在抽丝剥茧般重生。

　　“好啊，有机会我说给你听。”冯素贞轻笑着回答。

　　“哦，对了，”子车敏儿看向易子一，向他介绍道，“这便是我嫂嫂，那日在街市上你们有见过一面的。”

　　易子一笑着见礼，犹豫着称呼道：“夫人有礼。”

　　天香亦笑着点头，子车敏儿接着说道，“这是我小侄女，子车梦夏，那日还多亏了你见义勇为了。”

　　“呵呵，客气客气。”看着眼前的小家伙，易子一顿时有种芒刺在背之感，担心地向冯素贞瞥去，见她故作平静之态，他可真是后悔刚才没有让她回去。

　　冯素贞淡淡一笑，试探性地开口，“时间过得真快，三年未见，女儿都这么大了。”

　　天香心中很是焦急，若是以前的她，定会立马向冯素贞说清楚这其中的关系，可是，她不再是以前那个被她的父皇宠坏了的孩子了，这多年的时光不是白白流过的，那时光的印记牢牢地打在了她的灵魂里，她在成长，她在改变，当着子车敏儿和子车梦夏的面，将过继一事说给冯素贞听，无疑是不合适之极的。所以，此刻的她只有也只能勉强地笑笑了事。

　　就像有人说的，伤得最多的往往是最爱自己的人。

　　天香不会知道，她这一刻的默认，给冯素贞带来的是怎样的伤痛。从易子一口中听到关于天香有孩子一事时，冯素贞感觉心塌了一片，而今日亲眼目睹了这活生生的小生命时，她才明白凌迟的痛，一刀刀地缓缓割开心脏的痛楚，痛得让呼吸都成了多余。

　　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憎恨命运的不公，六年前，坏她姻缘，害得她家破人亡，三年前，在她好不容易认清自己内心情感时却又让她经受病痛折磨，让她失去了留在天香身边的最后的资格，现在，又将她辛苦坚持了三年的希望打破。她的世界，从没有像现在这般黑暗过，就像是一个旅人，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只剩下无助和绝望。

　　她斗不过的，始终都是命运啊！

　　现如今，心灰意冷万念俱尽的她却还要强装出一副淡然无事的样子，真的是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在亭中稍坐了片刻、谈了一会儿天后，天香明显地感觉到冯素贞的神思恍惚，于是心中焦急的她提出要和冯素贞单独走走，冯素贞淡淡地应下了。

　　正当两人要起身离开时，坐在天香身边的小家伙慌了，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裙，怯怯地、怕被丢弃似的看着天香，小声的叫着，“娘亲……”

　　天香抿唇微笑，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按抚道：“梦夏乖，娘亲出去走走，就回来，你和姑姑呆着。”

　　小女孩虽是不愿，但仍旧很是乖巧地松了手，低头看着眼前的糕点，不说话了。

　　天香没有再做安慰，招呼冯素贞往外走。

　　不远处的竹林里不时地传来几声鸟叫，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冯素贞和天香并肩走在林中，谁都不曾开口。

　　“我们重遇后，你都没有问过我这三年过得如何，你是在害怕吗？”天香停下了脚步，如此问道。

　　冯素贞依旧微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停下，背对着天香，脊背似乎有些僵直，“不论你过得好不好，我都只希望你过得很好。”

　　“你没有想过再来找我吗，如果我那日没有找去清乐巷，你是否会来见我？”

　　“我……我不知道。”冯素贞缓缓地低下头去，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你不知道？”天香呢喃着她的话，眼中逐渐变得湿润，“你回来后并没有打算再来找我的吗？那你又为何偏偏在杨山城落脚？”

　　“天香，我们有三年没有见面了，现在我甚至在怀疑我回来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为什么要怀疑？”天香含着泪看着她的背影，“你还记得你当年咄咄逼人的质问吗？你问我爱的到底是冯绍民的外表，是冯绍民作为一个男子那出众的才华，还是容华谢后那干净的灵魂？你那时的气势和勇气如今又去了哪里？”

　　“今时不同往日，那时，你还是我的妻子。可现在，我却不再是你的驸马了。”冯素贞略微低头，嘴角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那双消瘦的肩膀锁紧着。

　　“子车沉烨是不是我的驸马，与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坏没有关系。那时候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但正是嫁给了他，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还爱我吗？”这一番对答让天香的心渐渐冷下来。

　　良久的无语，只有清风吹动竹叶发出的声音，就在天香近乎绝望地接受了她一直害怕着的事情时，对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无论时间怎样推移，无论世事怎样变幻，我对你的心绝不会变，我一如既往地爱你，不管你是谁的妻子，不管你是谁的母亲，不管你是谁的祖母！”缓缓地转过身来的冯素贞，脸上神色郑重。

　　闻言，天香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激与喜悦，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也有着晶莹的泪水，疾步向前扑进了冯素贞的怀抱，“傻瓜，笨蛋，书呆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双臂紧紧地环住冯素贞的脖子，天香忍不住地骂道，“你可以磐石无转移，我就不能蒲苇韧如丝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的做别人的母亲！”

　　“嗯？”冯素贞一愣，不确定的问道，“可是，那你女儿，那梦夏是？”

　　“是子车沉烨的侄女，过继过来的。”

　　听了这话后，冯素贞竟有种不相信的空洞感，已经掏空了的心无法承受这太过突然的喜讯。

　　“啊——”

　　正当两人相拥着无言时，下山腰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呼，听声音，似乎是子车梦夏那小家伙的。天香一惊，迅速地松开了双臂，倾耳聆听。

　　“好像是梦夏。”

　　看着天香焦急慌张的样子，冯素贞安慰道：“你别急，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天香忙点头，两人运起轻功往那边赶去，而冯素贞伤愈后武功又恢复了往日的功底，轻功自然是比天香好，于是先她一步到了子车梦夏身边。

　　小女孩倒在柱子旁，已经晕厥过去。（英雄真的没有虐待儿童的不良癖好！！）此时，易子一也拉着子车敏儿赶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刚才正在聊天，稍不注意，她就自己走出了凉亭，可能是不甚跌了下来。”易子一看着子车梦夏紧张地说道，一旁的子车敏儿早已惊得只知道哭了。

　　冯素贞在她身边蹲下，刚要替她检查伤势，却不料被急急赶来的天香一个用力推开了去，等她稳住身形看去时，只见天香慌乱着半跪在子车梦夏身边，急声唤着。

　　强忍住因为她那一推而产生的心酸之感，冯素贞调整情绪说道：“天香，你先让我看看她伤得如何。”

　　闻言，天香才惊觉自己太过慌乱，竟忘了冯素贞是懂些医术的，当下忙让开。

　　冯素贞小心地查看一番后，松了口气，“还好，没什么重伤，就是受惊过度，先去医馆看下大夫吧。”

　　“不用，我和敏儿这就带着她回王府，让府上医官开药。”天香听了冯素贞的话后也镇定下来，对他们说道，“素贞，我们就先回去了。”

　　冯素贞点头，帮忙托住子车梦夏让天香抱起她，随后，天香和子车敏儿急匆匆地带着侍卫离去。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冯素贞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神色沉重地招呼过易子一往凉亭走去。

　　这次的会面最终急急结束，对冯素贞来说却是意义重大，至少，她确定了天香也对她有情有意。虽然，她们之间的阻碍还是多得看着就让人心生惧意。

　　翌日傍晚时分，冯素贞独自一人倚靠在卧房的窗前，看着屋后的小河道里那缓缓流着的河水。易子一今日一早就和武馆众人去别城的武馆切磋技艺去了，今后这四日都是她一人在家中，而她也打算明日搬去和老父住几日。

　　浴后只穿了中衣的她靠在窗前享受着一人的宁静时光，晚风偶尔吹来，也有几丝凉意。

　　“素贞？”

　　熟悉的声音响起，冯素贞嘲笑自己想念某人太过，竟已出现幻觉，她依旧靠在那边未动，又延续着适才的烦恼和忧愁，天香对她是有爱意没错，可昨日的反应却让冯素贞明白，子车家在天香心中可是地位不低，她们能有怎样的未来尚是未知的。

　　“哎……”

　　“做什么叹气？”近在身后的声音让冯素贞整个人为之一颤。

　　“我吓到你了？”继而，有个柔软的怀抱拥住了她。

　　这熟悉的怀抱啊，她只要凭着感觉都能知道身后是谁了。

　　“没有。”

　　“呵呵，你还是这样，自己吃了亏也不愿说出来。”天香很是喜欢冯素贞沐浴后的清香，把脸贴在她的背上，微微地嗅着她的香味，“在房中也不点灯，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对了，易子一那小子呢？”

　　“跟着武馆的人出城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昨日跌下山的人吵着要吃余记蜜饯，我只能偷跑出来买了，顺道来看看你。”

　　“呵！”冯素贞轻笑出声，“堂堂的镇南王府还要你一个郡王妃亲自出来跑腿？”

　　“死性不改，就爱戳破别人的谎话，你就不能给我个余地？”天香抬头看着冯素贞的侧脸。

　　“呵呵！”

　　“哼！”天香做出生气之状，松了抱着冯素贞的手臂，“你一个人笑吧，我要回去了。”

　　说着，当真转身要往回走，冯素贞立马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动作却不急不慌。

　　“我不想你走。”

　　臂上用力往回一带，天香顺着她的力道向她靠来，冯素贞直了腰另一只手扶过天香的腰间，如此一来，就将天香整个人圈在了怀中，接着脚下一转，将她抵在了墙壁上。

　　略显昏暗的光线中，两双满含情思的眸子对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自然而然地，两人间的距离缩近，两张同样柔和美丽的脸庞渐渐靠近，鼻尖相接，呼吸相闻，微凉的唇瓣轻轻接触，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索。

　　婉转，流连，恋人间最为亲密的行为在这夏日的黄昏，在那一扇小窗前，甜蜜而青涩地绽开最为迷人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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