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作者: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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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夏日天亮得早,卯时未至,天边就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东面的天地交汇处有隐隐的霞光藏着不放。许多的小老百姓在这个时候都已经起来并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有人推着小车赶早做生意,也有人拿着蒲扇悠悠然地晃去街市上吃杯早茶、谈谈天。

      晨光透过薄薄的床幔照进被褥间,无声息地触碰着床榻上还处于睡眠中的人儿,面朝外侧身而睡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颈边,夏季用的薄被被她拥在怀中,露在被外的藕臂似白玉般的细致粉嫩。

      清晨特有的气息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睁开惺忪的睡眼,视线仍旧有些模糊,陌生的摆设,陌生的床榻。她心间猛然一紧,稍稍定神,继而回忆起昨晚种种,整个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微微抬头,见床头的小柜上摆着叠放整齐的衣物,天香左手护住胸前的薄被,右手撑着床铺小心地起身,却不料身体还是给出了抗议,腰间错位般的酸疼和下腹隐隐的胀痛同时传来,天香忙咬住下唇,轻轻地抽了口气。

      早已起身漱洗完毕的冯素贞此时正在为天香准备漱洗之物,听到声响,她也不及穿戴整齐,只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的就端着托盘过来了。

      “醒了?”冯素贞将放了洗漱之物的托盘先放到了圆桌上,走到床边,极其自然地拿起柜上放着的贴身衣物递给她,“你先穿我的吧。”

      此时的天香却并没有接,而是将薄被又往上拢了拢,脸色微红。

      “怎么了,你还想继续睡会儿?”

      天香气鼓鼓地看着她,埋怨似地说道:“我自己来就好,你转过去吧!”

      冯素贞一愣,看着她明明害羞却还要逞强的样子,不禁宠溺地笑开,不急不缓地将衣物放在床沿,冯素贞转身往圆桌走去。

      待冯素贞转过身后,天香立马抓过床上的衣物穿戴起来。

      听着身后一阵穿衣的窸窣声,冯素贞又道:“穿好了就过来洗漱吧。”

      等天香穿好了中衣,一番清洗完毕后,素贞又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梳妆台前,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让她坐在圆凳上。

      素手执起黑发,指间松动,发丝滑落,冯素贞的眼中有着深深眷恋,她温润的声音响起,“让我来为你挽髻,如何?”

      “嗯。”天香点头,嘴边弯起幸福的弧度。

      白素手,桃木梳,如缎的黑发,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温柔地捋顺,手执发带将长发慢慢扎起,盘于脑后,又让天香递过昨日除下后放在梳妆台上的银丝髻,将发丝藏于髻内,再然后,将金簪插上。

      发髻,出嫁女子的象征,一个女人的身份地位,全在那发髻上,有些人用尽心机明争暗夺,为的就是这金丝髻、银丝髻,更有甚者,为了戴珠冠不惜搭上身家性命。(注:只有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家才有资格戴银丝髻、金丝髻,珠冠就只能是官家的正室才能戴的。)

      看着自己亲手为天香挽的髻,冯素贞站在她身后淡淡的笑了。天香嫁的是子车沉烨,可事实上天香却做了她的妻子,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冯素贞到底是拥有了这份如此特殊的且得来不易的感情。她是该庆幸和感激的,庆幸她们能够认清自己的真心,给予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包容,庆幸她们都足够的勇敢,在历经了诸多的困苦后还能够坚守心中的情意,也感激天香这三年的痴等。

      “你一直都留着这根金簪?”冯素贞伸手轻抚着天香发髻上的金簪。

      天香抬头看着镜中的冯素贞,轻轻地说道:“你送我的每件东西,我都好好的保存着,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只能看着它们。不然的话,我怕我熬不过那遥遥无期的等待。”

      天香的话说得冯素贞心中一疼,她俯下身张开双臂拥住了天香,脸颊靠在天香颈间,真实地感受着天香的气息。

      “对不起。”

      “不,”天香笑着摇头,手搭上冯素贞抱住她的那双手臂,“这并不是你的错,那时的一切都注定了我们的彼此分离,少不经事的我和别无选择的你,在当时,都没有可能做出任何的扭转。”

      冯素贞又加了几道力到这个拥抱中,幸福来得太过不易,此刻,唯有紧紧地抱住天香,她才能感受到这幸福的真实,她脸上慢慢地绽放笑容。

      “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现下的一切。”

      听冯素贞此言,天香的脸上却显露了几份黯然,只见她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的梳妆台,用歉然、自责的语气说道:“可是我却无法还你一个身份自由的天香,我在世人眼中,毕竟是子车沉烨的王妃,我们也无法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闻言,冯素贞缓缓放开拥着天香的双臂,走至天香身边,朝她伸出了双手。天香也转头看着她,见她笑着朝自己伸出双手,于是本能地侧过身子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冯素贞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天香从圆凳上拉起,略微低头看着天香大而有神的双眼,勾起嘴角,浅笑。

      “我所爱的,并不是你的身份地位啊,你是公主,又或者是郡王妃,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关系,这都不会影响我的感情。我要的,只是真真正正的你啊!”

      天香睁着她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冯素贞,一颗心宛若是放在阳光下麦芽硬糖——甜蜜的化了。

      “冯素贞,这辈子能遇到你,真好。”

      轻笑,冯素贞依旧拉着天香的双手,走近了一步,“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喝醉了酒说过的话?”

      “什么?”天香眨了眨眼,看着距离她越来越近的冯素贞。

      “只愿时光快快过去,让我们都变成垂垂老矣的样子,然后,死了埋在一起。”说话间,脸庞也在缓缓的挨近,最后一个字吐出后,冯素贞便吻上了天香的唇。

      在晨光中,那般美好干净的两人。

      “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一处好一些事情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慢慢地一起变老。”天香靠在素贞的怀里,含笑说道。

      “嗯,我等你。”冯素贞伸手环着天香的肩,动了动头轻轻地蹭着天香的额头。

      一盏茶后,清乐巷中某处民宅的大门轻启,穿驼色暗花缎织金团翟方补上衣与凤襕裙的女子跨过了门槛走出门外,又转身与门内的女子道别,继而朝巷子外走去。

      那扇棕黄色的木门再度关上,清晨的巷子里没几个来往的人,约莫是一炷香的功夫,那木门斜对面的岔道里,缓缓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抬头望着那座民宅,而后,又默默地离开。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杨山城中有一处荷花池,到了夏日,满池子的莲叶相接,风一吹,那真是绿浪翻滚,而那莲叶上立着的脱俗之物在骄阳下更是美极。

      清早,荷花池的南岸聚着出来乘凉的老大爷,各个穿着薄衫,拿着蒲扇,搬了小板凳坐在岸边稀疏的树荫下,看着一池的碧绿。

      北岸处,环境更佳,岸边有高大茂密的植株,曲径深幽,这等佳境,总是为年轻男女所喜爱。清早,也有不少情意绵绵的小爱侣相约到此,一解相思。

      离荷花池不远处的林子里,便有这么一对。女子着水蓝色衣裙,长相秀美动人,旁边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穿白色深衣,腰佩大带,脚着素履,身形健壮站得笔直,身上流露出一种军队里特有的杀伐果断的气息。

      “有什么事,就说吧。”白衣男子如是说道。

      女子转身直面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若说我答应了你之前所说之事,你如今会怎么做?”

      男子显然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的,他面露喜色,问道:“当真?你真的肯嫁给我?”

      女人的脸上依旧神色平平,她垂目,点了点头,“我想明白了,我是该为自己考虑了,毕竟不能这样在那呆一辈子。”

      只是,她这句话刚刚说完,身边之人却也从一时的喜悦中回过神来。

      “哎!”男子低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为难和遗憾的神情,“可惜,你没有早些答应我。”

      她吃惊地抬头,“什么?”

      男人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荷塘,眼眸中饶有深意,“就在前几日,那位正式表态了,他并不希望你嫁给我。”

      女子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睁大了双眼望着他,却又并未看他,她的视线是空洞的,良久,她才近乎绝望地问道:“那么,副尉大人,您愿意将我带走吗?”

      男子凝视着她,有了几分挣扎,可最终,他只是调开了视线,微微侧过脸去,温柔却也冷静地说道:“对不起,我无法做到。”

      女子秀美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她甚至是淡淡地笑了,继而转过身去,迈开步子,同时说道:“我明白了。”

      浅浅的缘分,在贫乏的土壤里,来不及发芽生长,便已经在黑暗中夭折。

      男子却并没有立即离去,他一个人站在荷塘边,望着一池的绿意,回想起前几日的那一幕。

      时光倒回三日,杨山城,未茗茶庄。

      雅间幽静,茶香四溢。

      身穿郡王常服的男子坐在桃木椅上,手中正端着茶盏,缓缓地啜饮,而他当时正在旁边陪着。

      一盏茶毕,郡王服男子放下了手中瓷杯,双手提住衣摆,右腿架在了左膝上,后将衣摆放下,正色道:“今日特意约你来,是想与你说件事情。”

      “公子爷请讲。”他躬身行礼。

      “呵,”男子一声轻笑,盯着他说道,“你的确是个人才,我也在父王面前多次提起你,我和父王都认为应该好好地栽培你。”

      闻言,他一愣,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好事,他欣喜不已,连忙行礼拜谢,“谢过王爷、公子爷。”

      “哼哼,”男子摆弄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又道,“不忙谢,不忙谢。父王打算入秋后荐你入中央军,毕竟,在那里才会有更广博的天地,你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来。这开先,当然进不了中原地域,你先去江南分军,在那呆个三五年,不出意外,就能接近中部了。”

      “听凭公子爷吩咐。”

      “嗯。”男子起身,一甩衣袍下摆,向着门口方向走去,“不过,你背井离乡去拼自己的官位,我却不希望她跟着你一起吃苦受累,你明白吗?”说罢,男子开了门往外走去。

      他眼前的景致由那悠然而去的男子背影又变成了碧绿的莲叶,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他亦转身离开了这荷花池畔。

      身为男子,建功立业比一切都重要,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夜,闷热,嘈杂,似乎有着无尽的低声细语。

      镇南王府,大公子院中,东方天香沐浴完毕,穿戴整齐后靠在贵妃椅上,侍女拿着羽扇轻轻地为她扇着风,桃儿坐在旁边,手中端着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正伺候着这位公主食用。

      这时,外屋的门被人推开,不久,众人便见一脸不悦的子车沉烨走进了里屋。

      他看了一眼屋中众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侍女们看了看天香的脸色,见她并无拒绝之意,便低声应诺,鱼贯而出了。

      天香看他脸色微红,而稍微一闻,还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酒气,感到他情绪似乎不是很对,于是,小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垂着脸疲惫地问道:“你昨晚去哪了?”

      他这么一问,天香便立马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她双手交握,刻意而为地侧过身,眼珠子四下一看,不尴不尬地回答:“我?我昨天去了冯老头那里,嫌累,就没有回来了。”

      子车沉烨一声冷哼,“冯少卿?”他很是燥热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你还想要瞒着我?”

      天香心中一紧,有些被人看破的慌乱感,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反问:“我有什么事情好瞒着你的?”

      子车沉烨眸中闪过怒意,他气愤地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怒气让他体内的酒意更快地散发出来,他的脸色更红了几分,他开始走动,并挥舞着手臂,情绪越来越激动。

      “你真是把我当成一个十足的傻子了吧,把我玩弄于股掌间,你就得意了是不是?”

      “你,你冷静一点……”

      “冷静?哈哈哈哈,你叫我冷静?”子车沉烨猛地回身,瞪着双目看着她,“我从没被人这样羞辱过,你真的是第一个把我的心踩在脚底下狠狠践踏的人!”

      说着,他快速地上前,两手按住了天香的肩膀,痛苦地质问着:“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的心是不是被妖魔占据了?”

      “你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的这幅失控的样子,让天香感到害怕。

      子车沉烨渐渐地拧起了两道轩眉,眼中有着令人不禁想躲避的复杂意味,他皱着眉头微笑,“你真的,非要这样把我最后的尊严生生撕开。以前,我总以为你无法接受我,是因为你心里爱着另一个男人,一个优秀的让我毫无机会的男子。可是直到昨天晚上,不,应该说是今天早上,我才不得不让我自己相信,你,竟然是爱着一个女人!而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女人!”

      一边说着,子车沉烨一边加重着手上的力道,以此来宣泄内心的波动,那些话说完后,他的手已经牢牢地箍住了天香的肩骨,而他却并没有意识到,他继续讲着:“你是疯了吗,你怎么会去爱一个女人的?你肯定是疯了,肯定是……”

      “你闭嘴!”天香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地推开,她不及震惊他是如何知晓这事情的,此刻,她也上了脾气,“你怎么会明白!我和她是多么艰辛才认定了彼此,我们的感情早就已经融在了血肉里,我爱她,再清醒不过。”

      子车沉烨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事物,他不解又带着好笑的意味看着天香,“世上男子断袖,方招人诟病,哼,两个女人相爱,你觉得会有人接受吗?”

      “凭什么男人之间可以断袖,而女人就不能爱女人了?世人觉得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一个女人就必须要出嫁为妇生儿育女。可是,只要是人,那就有对别人动心的时候,我们能够管住自己的行为,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的心,在她还是我的驸马的时候就已经被她装满了,再也容不下别人。而我会嫁给你,却正是当时的我也像绝大多数的人一样,迷信着伦理纲常。”

      子车沉烨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反应,他的视线停留在地板上,似是若有所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天香看着他,虽是于心不忍,却不得不将藏在心底多时的话说出了口:“我总是苦于怎么向你开口,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真心,也是时候结束了,这段本就不该展开的婚姻。”

      “不,我不会同意的。”

      “何必呢?”天香叹了口气,转过身向外屋走去,并说道:“这次,谁也阻止不了我。”

      她肯定的语气仍在耳畔徘徊,外屋却响起了门被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子车沉烨虚脱般地走向一旁的靠背椅,无力地坐下,眼睛空洞无神地看着边上的高几,猛然间,他甩手将高几上的瓷壶及瓷杯一同打到了地上。

      瓷具触地,脆弱地碎了,声音清脆惊心。

      屋里又重归于寂。

      在他思绪游离间,外屋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又关上,不久之后,便是一弯翠绿色纹有牡丹、荷花、梅花、水浪纹饰的裙摆。

      视线上移,见到的是深绿色绣有莲花纹案的交领右衽短衫,以及一张清瘦的带着愁绪的美丽脸庞。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下,见到了这个人,子车沉烨突然地想要哭一场,似乎是所有的心酸、疲惫、委屈和痛苦都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爆发了。

      他眼睛通红,嘴唇紧抿,两手按着膝盖,强忍。

      然而,她却是微微一笑,眼中含着疼惜,走到了他身边,将他缓缓地揽到了自己腹前,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发髻。

      他的头靠在她柔软的腹部,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切,闭上眼睛让泪肆意淌下,双臂也环上了她的腰,紧紧搂住。

      世上总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你放开一切,任由最真实脆弱的自己展现在这个人面前,而往往,这个人并不是你用尽心力去爱的那个,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地位,会是值得信赖的老友,会是最懂你的知己,却很难是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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