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再见到她是在晚餐桌上。

　　长长的晚餐桌，她坐在另一端，在高高的鎏金烛枝灯台的掩映下，象牙似的皮肤不见一丝血色，而唇却红得咬出了血似的，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不同的是，头发剪短了，短得男孩子一般。

　　她走到她的跟前，嗫嚅着说：”姐姐……”嘴角不自然地抽动着，努力想要牵起。

　　她似乎是怔了一怔，看着她没有动，长长的睫毛沉沉地扫进眼底深处。

　　“姐姐……”她轻声再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这时她觉出有什么不对了，但还没来得及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甩在脸上，打的人一点也没有手软，她踉跄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捂着发烫的脸颊，她在脸上硬生生地缓慢地扯出一个微笑来。微红的烛光，她又有点眼花了，眼睛里面层层地涌起灼热的水花。

　　“晓夜！”爸爸从身后走上来，皱着眉头，“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数，”拉起她，向着一旁已经垂手站起的少年说：“秀凤，这是我的女儿晓夜。晓夜，这是龙秀凤，以后你得叫哥哥。”

　　“义父，”龙秀凤沉声开口说：”我已经改名字了，龙修风，修正的修，风雨的风。”

　　爸爸难得一见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依你。”

　　叶继勋是城里□□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十几年来叶家的势力日渐扩大，死对头秦漠也是一样，俩人曾经师出同门，也许正是如此，拼杀才来得更血腥残酷。

　　如果举棋前对手总是知道你的下一步，你还有赢的机会么？爸爸常常这样自言自语。

　　龙秀凤，不，是龙修风来了之后，很快适应了他的新生活，从衣着到谈吐同叶继勋身边的其他人如出一辙，尽管人人都称他为龙少，但他并没有以此自居，他和那些人一样清楚，谁才是叶宅的主人，那个人并没有正式承认过他。

　　晓夜的日子还是一样过。每日只言片语，一天无所事事，夜夜梦回从前。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几个月，或者是几年吧。

　　默湖边的景色什么时候起了变化，薄薄的冰像塑料保鲜膜把整个湖冷藏起来，专心要等到来年春天才明媚鲜妍地捧出来。湖边的树也睡去了，裹紧了一身青黑，青石凳越来越凉，她不得不拿了家里的软垫子出来。

　　风，还是从前样子，只是也随着湖一起冷漠起来，常常把她的手吹得握不住画笔，雪花却是还是老样子，不期而至，那么温柔，凉凉地吻着她的脸，不急不徐，不恼怒，不慌张，带着她那么熟悉的味道。

　　雪有味道么？

　　她摇了摇头，箍紧长围巾，在手上呵了口气，伸手去调色板里蘸颜色。绿色没有了，绿色总是用得最快。

　　“你的梦想是什么？将来做个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她夹起画板回身的时候，龙修风忽然开口。他微微地压了压黑呢鸭舌帽，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积雪，从倚着的树干上立起身，抬眼看着她。

　　时光从来不会骗人，她在这里真的过了好久了，十二岁那年初见的少年已经长成男人的样子。那么，她自己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女孩子了吧。

　　“在这很久了？”她把双手放里口袋里，缩紧脖子，一边向回走，“今天没事做么？”

　　这样问是因为他来了之后就成了父亲的影子，经年累月同进同出，也就成了叶宅里第二号大忙人，平日里很少碰面。

　　龙修风抬手捂了捂肋间，说：“这里受了点小伤，所以义父放我假。”笑了笑，接着说：“是我先问你，现在倒像是专门来回答你的问题来的。”

　　他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不笑的时候就像是结了冰的默湖，但只要他愿意弯弯嘴角，就会如暖春破冰消融，没有一丝冰冷。

　　她知道他说的小伤也许差点要了他的命，自从到了叶家，受伤便像吃饭睡觉一样家常，只要还能爬起来，他是不会休息的。

　　她站住了，抬头看了看不断飘落的雪花，说：“外面这么冷对伤口不好，你应该待在屋子里。”

　　他又笑了，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常常想，也许有一天我死了，这个家里只有你会有点儿难过。”

　　他的眼睛太黑了，坚硬的玻璃一样反映着雪光微微。

　　她掉开头，接着向前走，低声说：“不要胡说。”

　　“这么说来连你也不会为我难过了？”

　　“当然不是，我是说……”她忽然发现中了套，这话没法接下去了，低了头接着走。

　　“晓夜……”他没有跟上来，仿佛是还要说什么，却也没再说出来。

　　她径直进了父亲的书房，高高的椅背后，他嘴里衔着一支雪茄，打开着一份打报纸，头发已是花白，但英气不输一分，依然是八岁所见的伟岸男人。她很少见他这样悠闲，在没有事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偶尔，他也会想到妈妈么？

　　“什么事？”这个家里所有的人说话都是一样简洁扼要，不会有一句多余的话，这习惯正是来自眼前这个人吧。

　　“爸爸，我、我的颜料没、没有了，想出去买一点。”不是不心虚的，她早已学会服从而不是要求，可是十几年了，今天她非要出门不可。

　　叶继勋摆了摆手说：“去吧。”

　　这样的顺利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错愕地愣在当地。

　　“早点回来。”叶继勋指了指门口。

　　这是让她离开的意思，她马上转身出了门，心通通地跳着，真的能出门了，竟然真的这样容易么？

　　她回房间拿了自己的小包，放了几件随身用的东西，走过冬天的默湖，干白的水泥路，心越跳越快，眼睛也点花，嗓子干干的有点痛，原来一直是在跑着，她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门口，龙修风靠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看她过来，站起身拉开车门。“上车吧，保证你的安全，这是义父的命令。”

　　“这些年义父和我都很忙，没有时间陪你，前些天他还跟我说，让我抽空多陪陪你。”龙修风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看了看她。

　　她把头转向车窗外，轻轻地笑了一声，抑制不住那笑声里的冰冷嘲讽。

　　“也许，你并不需要人来陪，”他回过头看着前方，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带着自嘲，“你有自己的世界，把我们都关在门外。”

　　她不由回过头，他什么时候脱了大衣，穿着西式衬衣马甲，整个人仿佛刚刚熨烫过似的笔挺清洁，全然看不出受了伤，额前的黑发垂下来扫着眼睛，他轻轻地甩了一下头。

　　“那样很寂寞吧，”他轻喟。

　　“嗯？”她没有移开眼睛。

　　“我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经常被人取笑长得像个女孩子，夏天我把自己晒得很黑把头发剃光，冬天光着脚用冰水洗脸，希望这样能让自己更像个男子汉，可这些都适得其反，反而让嘲笑变本加厉，他们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出风头。有一次被十几个人围起来打，就是因为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觉得我占了他吃饭的地儿，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娘娘腔，你滚远一点！这是男人坐的地方！”

　　他稳稳地停了车，看着前方雪花飘落的街道，人行横道上那个闪亮的绿色小人正着急忙慌地奔跑着。

　　“那时候我们才有多大，不过是十三四岁，可是他那样子好像全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我把一盆饭全都泼在他的脸上，他愣了一秒钟，马上叫了一大群手下来打我，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那是真的往死里打，当时我被打晕了，眼睛里全是血，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在那里大叫着，打死他！打死这个恶心的娘娘腔！我蜷在地上摸到一只筷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把它深深地扎进他的身体……”

　　他轻巧地启动汽车，“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我去看过他，告诉他我是故意坐在他的位置，他眼睛里全是让人好笑的恐惧，从那时起我开始好勇斗狠，身上的伤痕越多越觉得骄傲，我活在自己建筑的世界里，乐此不疲。”

　　他吸了口气，捂了捂肋间，什么让他感到疼痛，“男人最终要用拳头说话，明白了这一点，我就直接用了这法子，看到被打败的人眼里的恐惧让我觉得自己无比强大，直到那天遇到你。”他看向她，目光稍稍停顿，仿佛是留点时间给彼此回忆。

　　“我打了你，用这只手，”他抬起右手看了看，“很用力，像从前对那些人一样……你……却对我微笑……”他把手牢牢握在方向盘上，把车子停在路边，静静地看着窗外，雪越下越大，没有行人，车辆极少，这万籁俱寂的白昼仿佛只剩了俩人。

　　“我被你打败了，晓夜。”他垂下头，柔顺的黑发一丝丝滑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说了这么多话的意思是，你打了我却充满了挫败感，我需要感到抱歉么？”她把围巾松了松，这密闭的空间太狭小，气氛有点让人不舒服，说个玩笑会好点吧。

　　“不，是我，”他转头看着她，那么专注，让她有点担心他没有听懂那只是个玩笑，“我要对你说对不起，晓夜，请你原谅我。”

　　“我已经把它忘了，修风哥，你也把它忘了就好。”

　　他仿佛有点迷惑着什么，没有再说话，收起那种让人不安的目光，恢复了从前一惯的样子，指了指外面，说：“这是城里最好的一家画具店，东西都是从欧洲直接进口的。”说着一边穿起大衣，打开车门。

　　“我只要普通的颜料就可以了，不必来这里。”她下了车，看着雪花中深蓝色的欧式大橱窗，有些犹豫。

　　“那怎么可以，你一定要用最好的。”他看了看四周，上前拉起她的手，说：”快点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她飞快地把手抽出来，低头咬了咬嘴唇跑进店里。

　　这里真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她拿了一小盒群青，竟然是用真正的玉青石磨制的，看了看旁边的钴蓝，正犹豫着，一抬头正好遇上龙修风的眼睛，从一进门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接住她的，他并不躲闪，而是弯了弯嘴角，向她走过来，低头在她耳边，说：“还想出来的话，不要买太多哦。”

　　被他看穿心思，她有点不好意思，匆匆拿了几样，说：“这些就好了。”

　　他付了钱，把包装好的袋子放进车里，她窝在座位里，看他发动了汽车，忽然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就一下，我们就去一下好么？”

　　他看了看她，弯了弯嘴角，目光落在紧紧握着自己的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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