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依然是午夜，依然浑身冷汗。

　　月亮将一张惨白的脸紧贴在窗外，大到不可思议。白月光耀眼而冰凉，这月光从没有让她感到过温暖，永远带着夜的苍茫和不安，在那水银一样亮白不带一丝温度的光芒里，仿佛总会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将要发生。

　　她咽了一口气，嗓子里有点痛，想喝点水，可是不敢起来，甚至不敢动身，十二岁，依然怕黑，依然怕在这午夜的梦里醒来。

　　这世间没有救世主，即使是曾经在心目中神明一样的父亲。他不是性命攸关千钧一发时解救危难的英雄，他只是打扫战场掩埋尸体的清道夫。

　　她跨出那道木门，门口的地上放着三个担架，上面盖着洁白的单子，她被父亲脚不沾地拖上了停在门口的汽车，没有气力回一次头。

　　七色花的花瓣，也许只有白色一种吧。

　　她睁着眼睛看完了这一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把头蜷进被子里，月光又伤了眼睛，然而，怎么样也不会落泪了。

　　爸爸具体多大年纪，有什么爱吃的东西，有什么样的爱好，这四年她依然没有弄明白，他从不给她这样亲近的机会，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时常在书房里对一帮人发号施令，常常把桌子拍得山响，把一些人骂得狗血淋头，也许这就是他的爱好？

　　妈妈没了，阿勤没了，嬷嬷没了，可他也没见得多疼惜她，从那次带她到这里也只是牵过那一次手，她的梦没有骗她，他真的很忙，有时候一两个月见不到。

　　他不允许她上学，当她有点口吃地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只是一挥手，冷冷说，我给你请家教。怎么这一点事都办不好？是不是非要等着哪一天姓秦把我也一枪崩了你就高兴了？

　　显然这最后一句话并非说给她的，虽然她很害怕，但绝比不上对面的黄脸大叔，他正毫不夸张地汗如雨下。

　　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在花园里一个人玩耍，这个园子比她原来的大多了，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湖，她叫它默湖，桥叫默桥，花园叫默园，也许自己该叫晓默吧。

　　老师不喜欢她，她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常常堆起满脸的假笑，说，乖，不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涂成绿色，比如说太阳应该是红色的，你一定要跟着我唱，这样才能学会，你要跟着节奏跳，这样才好看……

　　她只是慢慢地把画布涂满绿色，闭紧嘴巴，定定地看着老师，不说一句话。

　　再也没有人愿意与她交谈，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

　　渐渐的，她习惯了一整天坐在湖边画画，嬷嬷曾经教她油画，工笔画，教她法语、西班牙语，她所有不知道的事情嬷嬷全都知道。

　　嬷嬷，为什么你的白马王子还没有来找你？他来了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吧。

　　“你这是听谁说的？”她温柔地看着她，这温柔不像妈妈的那样宠溺无原则，带着一点特殊的清冷。

　　“我听见你和妈妈吵架了，她说你总有一天要走的，总有一天要有自己的生活。”她重复着听到的话。

　　她抱紧了她，那么紧，“夜，你和妈妈就是我的生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她抬起头，湖面上波光粼粼，小火焰似的一跳一跳，她眯了眯眼，这动作带来依然熟悉的酸痛。

　　有个人靠在树下，一件很简单的白色衫衣，黑色长裤，像是某个学校的校服。晚风吹起她的长发，一波一波闪着光泽，亮白的月光一样，她揉了揉眼睛，除了口吃，八岁之后她的眼睛也有点模糊了。

　　这园子里从来没有见过生人，也没见过女人，爸爸不喜欢女人，他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撒谎坯子，虚荣贪婪的软体动物，永远都是坏事的祸水，这是他经常用来教训别人的话。

　　看样子她要比自己大一些，皮肤也像月光似的白而凉，带着一点点的青晕，让人的心莫名有些不安生，她的眼睫很黑，那之间有什么点点盈盈，该是上帝的宠儿吧，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神赐般的美貌。

　　她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那目光极淡，犹如湖面泛起的粼粼莹光，只是虚虚的一瞥，让人不能确定她究竟看到什么没有，苍白的脸上薄薄的唇透明似的沁出微微的明红。

　　晓夜站住身，望着她，被她的容貌迷惑了似的，她们对视了多久？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迷惘，一种近于哀伤的忧郁，但同时也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甚至她微微仰起的脸颊带着一种轻视，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礼貌的入侵者，尽管她是在自己家里。

　　就在她要收回目光的时候，那女孩忽然冲她微微地笑了。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她模糊地在心里想着，也许该还一个微笑给她吧，只是过了这么久，她已经不会笑了。

　　她回转头，一边沿着湖边向回走，一边努力地揉捏着自己的脸颊，很痛，可是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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