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纪

　　她与离堆相对而坐，神情放松。她看着离堆点燃一支香烟，于是略微皱眉。
　　你知道我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她对他说，没有半点婉转。
　　离堆默默熄灭香烟，稍稍坐正。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这件事是不应该对你说的。
　　但你又会觉得苦闷，因为除了我之外你无人倾诉。
　　房子留给了我，其他一切都被她拿走。孩子、公司，多年来花费心血经营的一切瞬间消失。仿佛这七年之间我不过生活在梦境之中。公司创立时的艰辛劳动，孩子刚出世时的精心照料，不过梦中花园，水中倒影。我觉得自己老了。
　　你累了，离堆。她伸过手抚摸他的额头。我可能是喜欢你的。
　　离堆稍微有些发愣。
　　她又接着说，这迟到了20年的告白现在听来不过是笑话。我们12岁就认识了。很多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可是我遇到延河，耗尽热情。你遵照母亲的选择与门当户对的女子结婚生子。彼此错过，无法回头。人生匆匆滑过，如今我们已过而立之年，一切已经是死局。
　　也许我们可以改变。他突然抬起头，双眼闪烁莫名光亮。
　　她摇头。在延河出现前也许还有可能，但是在她离开以后我就已经是死局一盘，无可逆转。并且，我们现在更趋向亲人之间的情感。只能以亲人的形式相处下去。
　　清欢，你一直知道我的软弱。表面上我能力卓越，智慧超群，驾驭得了任何事情。但那都只是假象。其实我一直害怕选择，我所成功的事情全部是摆在面前不得不做的部分。我没有料想你会遇见延河，我当然不可能想到。我以为顺其自然，一切都能合情合理。我们会恋爱会结婚然后一起终老。在我认识你几年以后我就已经把你划做生活的一部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结果，延河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脱离了你的控制范围。
　　他们开始沉默，餐桌上的蜡烛忽闪忽闪，似乎餐厅里有风。一切沉浸在昏暗暧昧的气氛中。她面前的大块牛排和意大利通心粉几乎没有动过。高脚杯里气味醇浓的红酒却只剩杯底。他抽出一支烟，却因顾忌她的好恶而再次放下。两人相对，默默无语。
　　我们走吧，去你那里坐坐。最终她开口打破沉寂。
　　他们走出餐厅的时候外面暮色四合。街道两旁的店铺里灯火通明。她提议散步，于是他们并肩行走。
　　忧郁的味道。夜晚有忧郁的味道。她对他说。带着孩子般的语气。
　　他转过头看她。黑发随意披散，没有化妆，因此脸色苍白看上去没有精神。深绿色麻布质地的宽袖上衣，点缀嫩豆绿的繁复花纹，洗旧的仔裤，以及帆布鞋。她的装扮一向随意，却散发着古朴沉着的美。
　　他们沿街走了很久，最后她觉得累了，要他背她。他顺从地俯下身，让她趴到自己背上来。她乖乖趴上去，将头贴在他背上。
　　你的味道还是没有变。我记得我们还是同桌的时候，有一次我趴在书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背上多了一件外套。我闻到青草的气味，觉得舒服，竟又睡了过去，我知道那是你的味道。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走。旁边偶尔路过的行人纷纷回头看这对以如此亲密的姿态行走的男女。
　　我们一直这样多好。我一直希望自己变得成熟，不惧怕变老，而此时此刻我希望自己依旧是少女。
　　她始终在说话，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背上的人没了声息，他轻轻叫她，清欢，清欢，没有回应。她已经睡着了。
　　他停下来叫了出租车。
　　她一路上都没有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或是因为他在身边而感觉安心。回到家后他把她安置在卧室，自己去卫生间冲澡。一路背着她使他觉得有些疲倦。
　　他冲好澡，拉开卫生间门看见卧室里散发微黄灯光的一瞬间，恍惚以为卧室里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离堆，你在吗？他听见她在叫他，于是倏尔清醒，回答，我在客厅。
　　她笑着走出卧室，说，你一直背着我？
　　他点头。
　　我很重吧。
　　没有，比我想象的轻很多。你没有好好吃饭。他说着转身为她倒了一杯清水。
　　我的工作忙起来根本没有时间吃饭睡觉，有时实在饿的不行也不过是用泡面、面包充饥。闲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补觉，也不太吃东西。她放松地躺在亚麻布面的宽大沙发上说着。我在想四十岁之前要赚足钱，然后给自己放个长假，独自旅行，按时吃饭睡觉，不再使用电脑。
　　清欢，我不知你如此辛苦，我们太久没见，偶尔通话的时候你也从来不说自己的工作。我以为你只是偶尔熬夜。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
　　人总要生存的，我的技能范围决定了我的生活必然是这样的。
　　我们一起生活吧，即使是作为亲人，我想照顾你。他语气坚决，但实际上内心忐忑。他始终是太了解她的秉性，觉得自己的提议有违她的生活方式。但他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她沉默，似乎是在思考。他在一边心如鹿撞。
　　恩。她轻微的发声使他几乎不敢肯定。
　　你同意了？他有点难以置信。
　　是的。我觉得这样很好。以亲人的形式一起生活。很多年来我一直孤立存在，没有亲人，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因为忙碌不能经常见面。我始终觉得孤单，尤其是延河离开后的这几年里。现在我老了，觉得要有人在身边。我突然又觉得自己有了希望，不再是一盘死局。她眼神明亮，笑厣如花。
　　他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也跟着她傻傻地笑起来。这仿佛他们二十岁时一起观看他们共同支持的足球队比赛并最后获胜时彼此相拥大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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