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的橙光

　　寒假过后，我们迎来了新的学期。同学们纷纷谈论寒假看的电视剧，尤其是女生，为究竟是聂风的支持者众，还是步惊云的死忠饭多，争执不下吵闹不休。就连素来不对明星感冒的萧鹿同学，这回也投入了讨论的热潮，坚持相信“步惊云迷人”是绝对真理。更为夸张的是苏景同学，她现在每回上早操扔过来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聂风最帅”或者“聂风无敌帅”，她企图用这样的强烈攻势来打破我对文丑丑的好感。这一段时间的热潮，被我们戏称为“风云热”。
　　在这一吵一闹间，我们不知不觉地迎来了步入高中后的第一次春游。想起那次春游，我仍旧心有余悸。后来纪连远告诉我说，最在乎什么，便最害怕失去什么。我满怀希望地迎接了那一次的春游，却最终收获了一捧最美的失望。
　　这一次的春游，以年级为批次标准。因此我们高一同学得以打头阵，首先跟紧了春姑娘的步伐。在春游前一周，我们几个人便在望苇山头汇合，讨论了春游计划，并且分配了各自的任务。讨论结果是：我和纪连远负责带锅、打火机等工具，苏景和萧鹿负责食材及现场找柴火的工作，裴南则负责做饭。
　　计划安排妥当，心里只是祈祷千万不要遇上下雨天。好在当天虽然太阳始终不肯露面，空气也有些湿湿的，但是并没有下雨。我很开心地背着一只大锅去了学校，一路上还在同纪连远说，不知道今天萧鹿和苏景会带什么菜去。
　　到了学校，我才傻了眼。大家都只带了饼干、面包、饮料等，只有我一个人扛了一只大的不锈钢汤锅，刚刚进校门的时候还特意在门卫大叔面前使劲抖了一抖。全班同学都诧异地看着我的锅，正是尴尬的时候，萧鹿将我一拉，坐回座位，说：“没关系，我带了菜来，刚刚也被嘲笑了。”说完从抽屉里拖出一塑料袋的青菜，然后朝我灿烂地笑了一下，我便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出发的时候，高老头朝我的锅多看了两眼，非常好笑地蹙起了眉角，却没有说一句话。我朝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将锅砸他头上去。我们此次春游的目的地是某个小镇的河滩，先是乘大巴到小镇。我和萧鹿刚上车，便看见了垂头丧气的苏景，她后边是纪连远和裴南。
　　苏景一见到我，立马便要拖我坐到她身边去。我朝萧鹿看了看，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坐到了裴南过道旁边的位子上，于是我便在苏景身边坐下。一坐下，苏景便哀怨起来。
　　“就只我们带了这些东西……”苏景的样子倒是感觉要哭了。
　　我安慰道：“没关系，你又没带锅。”
　　“可是……我带了这个……”说着，她从座椅下抽出一捆木棒子，一边解释说，“我怕待会儿找不到柴火，生不了火。”
　　我瞪着眼睛看着那捆木头，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苏景又接着从包里掏出一捆素面：“这个……我怕待会儿会饿，所以……”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努力着想要开口安慰她一下，却听见纪连远开口说：“没关系，与众不同不是一向都是我们的特色么？”
　　我回头看他和裴南，都是一副坦然与淡定的样子，好似根本不算一回事。再看萧鹿，她正抽出一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并不曾将这些放在心上。
　　于是我便更加地宽了心，说：“别烦恼了，待会儿叫他们羡慕死！”
　　苏景将信将疑，终于躺在座椅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大巴车停靠后，我们又下车行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走到了目的地。这边河滩风景真是迷人，水波清澈，连着对岸的土壤，形成一片叫人感觉一望无垠的空旷。天空的低压感，在喧嚣的吵闹声中，也像是被捋平了。我们迅速地忙活起来，找好砖块搭建起小型灶台，升起火烧水。附近的确没有干枯的树枝，苏景带的木棍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倒叫她好好地得意了一番。
　　我翻着食材，让裴南挑选可以下手的。他皱着眉问了一句：“盐和味精带了吗？”
　　我大吃一惊：“需要带那些东西的吗？”
　　他反倒笑了起来：“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我茫然地摇头，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的大概就是我吧。
　　“姐，我带了。”纪连远这时候从背包里掏出几只保鲜袋，有盐有味精，还有醋和酱油。
　　苏景这时候拍手笑：“顾明橙，你真没用，竟然不及纪连远。”
　　纪连远笑笑：“我姐只是不懂这些事情而已。”
　　“顾明橙，你可真得好好学学了。”萧鹿也开口道。
　　我赶忙撇清：“喂喂喂，你们为什么都针对我一个？我好欺负吗？”
　　“很不好欺负。”裴南做了结束语。
　　我只好沉默不语，看着锅里的水开始翻腾起来。
　　苏景和萧鹿去河边将菜洗净，我便和裴南纪连远二人讨论数学题。谁知讨论到半途，便听见河滩那边吵了起来。远远望着好像苏景和萧鹿，过了不多一会儿，便见苏景一个人气呼呼地走了回来，脸上还挂着眼泪。
　　我知道她们两个素来不对盘，萧鹿觉得苏景个性太直白，苏景却又认为萧鹿肠子里拐着好多个弯。萧鹿曾对我说：“顾明橙，苏景的性格我实在忍受不了，上回我在食堂吃到一条青虫，她指着我就哈哈大笑，十足的幸灾乐祸。”苏景也曾对我说过：“顾明橙，我不喜欢萧鹿，生理性反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肯定不是因为嫉妒，虽然她漂亮，钢琴也弹得好。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喜欢。”因为这个原因，我通常夹在她们中间，两面为难，但至今为止她们还未正面冲突过，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突然爆发。
　　“怎么了？”裴南原先蹲着，见到此情此景忙站起身来问道。
　　苏景拿手抹了把眼泪，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走过去，握住她手，她却将手使劲抽回来，并且始终不看我。我不解，便又去看萧鹿。
　　萧鹿也正在走回来，手里头还掬着一把菜叶子，神情倒是十分淡定自若。她没看向我们任何一个人，只是默默地掀开锅盖，将菜都扔了进去。一时之间，一片沉寂。
　　周围坐着许多啃着面包看热闹的同学，他们方才还在为没有带炊具而后悔不迭，有人甚至愿意拿一袋子饼干，来交换一碗菜叶子。
　　纪连远不说话，走过去将面也扔进了锅里。
　　他笑了笑：“倒成了青菜面。”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便也微微笑了笑。
　　萧鹿笑说：“一碗青菜面，外头要卖多少钱？”
　　我说：“两块钱。”
　　“好，值了！”萧鹿说。
　　这时候苏景突然站了起来，微微地喘了口气，一转身便跑了。我想要去追，裴南却将我拦住，看着我说：“我去。”
　　在那样的目光里，我仿佛看见了某些即将湮灭的存在。裴南跟过去之后，纪连远便全权代理了大厨的职务，并且从包里抽出了三双筷子，分别递给我们。
　　我故作轻松：“苏景哭了，你不跟过去？”
　　“无所谓。”他说。
　　我诧异。
　　“比较担心的人是你吧？”他反问。
　　我低头看着锅，口里说着：“哪有。”
　　萧鹿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脸上都写着在说谎。”
　　我只好保持沉默，看着裴南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有些微的难过。即便他穿着普通的校服，我也依然能够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见他。他的校服总是特别地干净，好像熨斗熨过一般平整，头发总是理得干净利落，发尾从来都在离衣领一公分的位置。他盯着你看的时候，眼睛其实是平静无波的，却总像是蕴藏着无限的秘密，叫你一个劲地想要去猜。我为着他来了细高，却觉得这半年多时间来，距离越来越远。我企图拉近距离，却始终换来他的平静以对。他变了，我肯定他变了，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个变化，但是他的确是变了。我再也找不到最初拉着我的手飞奔的裴南，也再也找不到那时候陪我补习的裴南。
　　我抬头望着萧鹿，问：“你和苏景方才说什么了？”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当然心里也笑不出来。
　　萧鹿面上的笑退却了，面部表情也僵硬了。
　　“面好了。”纪连远这时候掀开锅，热气便腾腾地往上升。
　　我心中烦躁，于是说：“我去找他们。”
　　说完，拔腿便跑，好像不这样快，便会被什么给阻拦住。
　　我一路找一路问，全高一的学生恐怕都要被我问遍了，却没有人能够回答出他们的去向。
　　整个的河滩上，到处都是人，却没有我要找的人。
　　这时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吹醒了我茫然的意识，我突然转变方向往我们来时的路上走。来时的路上统统都是荒野，倒是有一座快要坍塌的瓦房立在路边，我循着来路慢慢地走，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
　　我想，如果这样也找不到，我便也不再自寻烦恼，或许原本也就是我多想了，回去开开心心吃面比较好。
　　然而，只是拐过了瓦屋的泥灰墙角，只是这一个墙角，我便见到了相拥相吻的两个人。个子很高的那个背对着我，发尾总在衣领是一公分处，校服干净妥帖，头发浓黑细密。个子矮的那个，短发还在耳际，手轻轻攀着高个的那个，手指纤细，微微地颤抖，面上带着潮红，不知是因为情动还是方才哭泣所致。他们在亲吻，旁若无人地亲吻。四周很静，我能在这静谧里听见风的声音，轻巧的雨点敲在瓦片上的声音，亲吻的声音，以及心里那不知是欢喜还是悲惨的叹息声。
　　我收拾了脚步，慢慢地往回走，心里是茫然的。这是一个好的结局，不是么？我这样自我安慰着，走不多远便看见了萧鹿。
　　她立在风里，雨里。春雨绵绵，打在面颊上清冷。她便这样站在雨里，看着我。她在说话，她说：“刚刚，苏景告诉我裴南向她告白，而我告诉她，裴南也这样对我说。”
　　“你骗了她。”我轻轻地说。
　　她笑起来：“是啊，她真傻，她质疑着对我说，你骗我。我说，骗没骗你，你一问便知道。于是，她便气哭了。她以为到她手里的幸福，很快便会飞走了，真像个孩子。”
　　我看着她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静静地绕过她，在不远处背对着她问了一句：“你就是这样不择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人吗？”
　　她却仍旧是笑。
　　我转头看她，却发现她的眼睛里面也含了泪水。
　　她说：“苏景虽傻，可是你比苏景更傻。”
　　我没有说话，默默转过身向我们的根据地走去。
　　回学校的一路，纪连远坐在我的身边。他将锅拎在自己手里，也不问也不说话。我想他已经知道，在看见苏景和裴南满面笑容地回到集合地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萧鹿没有理会我们，挑了最后头的位置坐下。一路上便是长久的沉默，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我又梦见了林雪峦，那个抢走我洋娃娃的堂妹。醒来后，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她。因为这两件事性质不是一样的，因为裴南从未属于过我。
　　那一天，我没有哭，我看着春雨敲在窗外的桃树叶子上，没有哭。纪连远伸手握紧了我的手，暖意直达心底。我感激地望着他，想要对他说声谢谢，他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真的会说话。
　　后来，纪连远告诉我说，最在乎什么，便最害怕失去什么。我想他是对了，小时候的洋娃娃是这样，长大后的裴南也是这样。
　　那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苏景似乎还来我家找了我一次，天色已经很暗。我听见她在门外说：“我想告诉顾明橙一件事情。”声音是兴奋的，即便是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她高兴的样子。
　　然后，我便听见纪连远用压低的声音说：“我姐已经睡了，今天淋了雨，有些着凉。”
　　“这样啊……”苏景失望地离开了。
　　而我终于在一片平静的黑暗里，收获了我此生最美丽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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