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的橙光

　　自那一天起，我和萧鹿倒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虽然我知道她是我最强有力的对手。后来我们总是调侃，我们的友谊是在挨骂与挨打中建立起来的。
　　那天的逃课事件很快就东窗事发了，当高老头将一张褶皱的请假条狠狠地拍在我和萧鹿面前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也别解释了，叫你们家长来学校一趟吧。”高老头转过头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地狱的存在。
　　我摇头，不行的不行的，如果让我爸妈知道这件事，我大概永无翻身之日了。萧鹿也是涨红了脸，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高老头坑坑洼洼好比月球表面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笑容，他也不说话，好像在等我们向他低头。
　　我皱了皱眉头，一咬牙终于开口说道：“这事跟萧鹿没有关系，不需要叫她的家长来，我明天会让爸爸来学校的。”
　　高老头倒是露出了颇为惊讶的表情，啧啧叹道：“顾明橙，你这么勇于承认错误，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件事跟萧鹿没有半点关系，肯定是你怂恿萧鹿逃了课。看在你愿意主动承认错误的份上，这回就不叫萧鹿的家长来了。不过顾明橙，你也不是差学生，成绩也是能排到前面的，但怎么就不能让老师省心一点呢？哪个老师不是为了你好？”
　　我忍耐着听着，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在心里面翻腾，不过我还是默默地将这种情绪压了回去。高老头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我偷瞄了一眼萧鹿，她正满脸通红地望着我，像是十分愧疚。
　　“明天让你爸爸来找我一下吧。”高老头一点情面也没给我留，用全办公室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高老师，这件事其实是我的错。”萧鹿突然开口说道。
　　我转头望着萧鹿，她眼神真挚，想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得以说出来。
　　然而下一秒，却听见高老头下了结论：“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萧鹿你想帮同学承担错误，这种心理我懂的。但是顾明橙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学生，我必须帮她改正一些错误，不让她吃一次亏，她是不会明白的。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我甚至不用调查，就知道是谁了。所以萧鹿，你也不用这样为同学着想，交朋友的时候也要谨慎再谨慎，有些人适合做朋友，有些人却未必适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简单的道理，我想你还是懂的吧？”
　　高老头一点没有责问萧鹿的意思，一味的袒护让我心里的火烧得愈来愈旺。萧鹿还在拼命解释，可是高老头一个劲地摆手。我看着这出闹剧，只觉得十分好笑。
　　我终于忍受不了，抄起高老头办公桌上的课本，用力在他面前拍下。顿时，高老头和萧鹿便都被我吓到了。声音之大，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停滞了，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一场腥风血雨，静谧中有丝丝兴奋的情绪在起伏。
　　然而，最后我却只是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轻轻地说：“明天我会叫家长来的。”
　　高老头仍旧是呆愣的，镜片后浑浊的眼睛此刻染了惊慌，萧鹿的泪水也停滞在了眼角。对这些我都没做理会，现下心里有种叫做委屈的酸水，不停地往鼻尖眼眶翻涌，我觉得自己不能够哭，不能够，然后我便一个人先离开了高老头的办公室。
　　刚出办公室，正巧撞见了过来交作业的裴南。他看见了我，微笑着正想同我打招呼，却在看见我的表情时，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他问。
　　只这一句，我觉得眼泪便要夺眶而出了，于是拼命地笑了起来。
　　“没怎么啊，没怎么没怎么，我哪会怎样……”然后便飞也似的跑了。跑远了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笑容还僵在唇角，顿时觉得没什么可笑的，便收了笑意，看着空茫的天地，只觉得十分无趣。
　　当我把事件原委告诉爸爸的时候，却只换来他的一声叹息，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第二天只是依照我与高老头的约定，去了高老头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萧鹿的爸爸也来学校了。
　　“我跟爸爸说了。”她跟我解释。
　　我问：“为什么？”
　　“本来就是我的错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我顿时觉得十分诧异，看向她的眼睛，这时才发现她的眼睛肿得厉害，问：“你眼睛怎么了？”
　　她却只是笑了笑。
　　“被骂了啊？”我的关切其实真心，“为什么还要同你父母说呢？反正我已经挨骂了，干嘛还要多个人挨骂？”
　　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其实是被打了。”
　　我惊讶地凑过去看，果然看见了耳根处的一点瘀红。
　　“怎么下手这么狠？”我探过手去，她将头发撸到前面盖住耳朵，身子往旁边略略侧了侧，然后我的手便停留在了半空中。
　　她只笑笑：“我想，这是他们对我爱的方式。”
　　我收回了手，沉默不语。
　　也不知我们的家长什么时候从高老头的办公室出来了，只是在我们再看见高老头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月球表面蒙着一层浓浓的乌云。
　　但是，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都没有受到任何责罚。我仍旧正常吃饭上课睡觉，和苏景传纸条，与萧鹿同进同出，同纪连远一起回家，然后默默地关注着裴南，就这样一直到了过年。
　　除夕的时候，一家人围着桌子坐着，桌上摆了几盘菜，每人面前一碗馄饨。馄饨馄饨，取意自谐音，寓意着一年到头都稳稳当当平平安安。爸爸面前照例摆着一杯烧酒，他自斟自饮着。就在这当口，我和纪连远仍旧不忘探讨寒假作业上的一道物理题。妈妈忙碌了之后停下来，搓着手望着这暖融融的画面，轻轻地微笑着。傅婶今年跟儿子去城里面过年了，走的时候十分开心的样子，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却在口是心非地抱怨着今年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过年。
　　难得我们一家人静下来坐到一起，爸爸喝着酒突然开口说：“明橙，爸爸对你没有别的期望，只希望你能收敛一下性子。”
　　“大过年的……就别说他们了。”妈妈轻轻责怪道。
　　爸爸弯起一边嘴角，摇头道：“爸爸没有别的意思，明橙，爸爸想告诉你的是，爸爸老了，妈妈也老了，肯定护不了你一辈子。像这样大家一起过年，是一年少一年了。你们以后也要出去闯，对，还有连远。连远，你一直到现在都很好，但是不能太过了。自信心很重要，但是太满了，就会溢出来，当然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都很好。”
　　我望着爸爸，只觉得这样絮絮叨叨的爸爸有些微陌生。
　　他仍旧在说着：“明橙，不是爸爸啰嗦，但是有些事情爸爸不说，不代表爸爸不知道。知道老师为什么一口咬定错误的起因都是你吗？你解释了也没有用，没有人愿意听，知道为什么吗？”
　　我懵在那里，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平时的表现决定了这一切。明橙，你很勇敢，这一点我要夸奖。但是，勇敢不是适用于任何一种场合的，用对了地方是勇敢，用错了就成了嚣张，成了任性，成了无理取闹，成了撒泼放肆。所以，你才会被认为是坏学生，就算不是坏学生，至少也是不听话的学生。”爸爸停下来，皱着眉头啜了一口烧酒。
　　我沉默着，心里不停地打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及感叹号。
　　爸爸又夹了一筷子菜，在嘴巴里慢慢咀嚼。妈妈也一径沉默，吃着碗里的馄饨。纪连远更是形同隐形，也不说话，也不吃馄饨，他看着爸爸，只是沉默地看着，等候着爸爸接下来的话。
　　“但是——”果然在吃完一筷子菜之后，爸爸继续说道，“我不排斥你以这样的方式长大，当时我就只和你班主任说了一句话，我说‘我自己孩子的品行如何，我还是了解的，老师只要负责教好课本上的知识就可以了’，当然我这样实在不像是个老师应该说出来的话，但是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爸爸。”
　　爸爸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然而我的眼眶却偷偷湿润了，我擦了下眼角，埋头吞了一口馄饨，希望这样不知是感动还是什么的酸涩能够逆回去，能够逆回到它的起点。
　　我问：“如果以后我改不了，却像老师一样说的吃了大亏，怎么办？”
　　“那就只好承受它所带来的后果。”爸爸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只馄饨，看着我说道。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要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时间——失去希望的时候，只要相信时间就可以了。”
　　气氛慢慢凝重，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反复拿捏着此刻的温度。
　　妈妈在这时候突然大声道：“谁还要馄饨的？我再去煮一锅。”
　　“我再要十只。”纪连远笑着应答。
　　于是我便也笑了起来：“我还要五只。”
　　妈妈的目光扫到爸爸，只见爸爸摇了摇头：“不要了，我饱了，现在我去准备待会儿要放的炮仗和烟火。”
　　难得凝重的除夕氛围，被妈妈冲搅得一塌糊涂。
　　待爸爸离座后，妈妈将手埋在围裙里蹭了几蹭，嘴里嘟嘟囔囔：“大过年的说些有的没的，这烂好人性格磨了几十年结果还是那样，真没辙。”
　　嘀咕着这些的时候，我看见妈妈面上微微的笑意，将手肘碰碰纪连远，他会意地笑起来。
　　凌晨时候的烟火，我躲得老远，纪连远离那些烟火最近，他点燃那些烟火之后，回头望着我，我便也笑望他。一瞬间，天地都明亮了，被烟火唤醒的天地，好像极不情愿地收纳了那飞速上升的烟花。爸爸裹着黑色的大衣，站在还未化雪的院子里，几乎要同黑夜融成一片了，却一瞬间被照得十分明亮。妈妈披着衣服，踏着棉拖鞋，一边抱怨风大雪冷，一边看着漫天的烟花开心得像个孩子。
　　“姐，你现在和萧鹿走得好近。”纪连远在炮仗声里，凑着我的耳朵说。
　　我转头看他：“那又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另有目的吗？”纪连远问道。
　　我诧异：“怎么会呢？虽然她向我下过战书，说过要和我公平竞争，但是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谈到过裴南。”
　　“裴南？”纪连远反问，“萧鹿也喜欢裴南？”
　　“是啊，难道你说的不是裴南？不是裴南，难道是我？你这傻子！”我好笑地望他。
　　他却蹙起眉头，一言不发。
　　“喂喂喂，你干嘛这么严肃，我乱说的啊，你别当真。连远，你现在不像我弟弟了。”
　　“那我像什么？”
　　“像个老头子，整天愁东愁西的。”
　　“……”
　　“放心啦，萧鹿人很好，不过裴南我不会让给她的，一定！”
　　我这样信誓旦旦，纪连远却仍旧皱着眉头。
　　“来来，笑一笑嘛，大过年的，皱着眉头不吉利啦。”
　　闻言，他果真弯起一个微笑，虽然有些勉强，但终究算是能够过关。近来发现纪连远如今真是愈发长开了，都说男孩子长大会变得不及小时候，可是纪连远倒是越长越好看了，再加上从前的卑微怯懦一点儿都不见影子，愈发地开朗起来，略略笑一笑，倒真的能使乌云散尽，或许不知何时便蛊惑了许多女孩子的心呢。这样想着，心里便不自觉地将周围的女孩子都想了一遍。
　　我问：“萧鹿和苏景，你更喜欢哪一个？”
　　“苏景。”纪连远想也不想地回答。
　　“……为什么？”
　　“没为什么。”
　　“萧鹿哪点不及苏景？校花，钢琴十级，性格又好。可是苏景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一直是个傻缺，关键是她电子琴都还弹不利索。”我真是纳闷，如果我是男孩子，一定喜欢萧鹿。
　　他笑了笑：“我比较喜欢傻缺。”
　　“……”
　　我们没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因为爸爸妈妈放完炮仗和烟火之后，便催促我们去睡觉了。
　　那晚，我睡得很好，梦见了一整个天空的烟花，落到纪连远的眼睛里，最后居然幻化成苏景的模样。
　　我想，我大概是顿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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