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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我不是你的阿希礼
那天以后,我并没有疏远任何一个人。我还是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对萧鹿如此,对苏景如此,就连同对裴南也是如此。萧鹿见我这样,便也揭过不提,只是我越来越多地愿意同她在一起,因为苏景和裴南开始渐渐地同进同出。
苏景却总要找我谈论裴南,从裴南的喜好谈到裴南最近的烦恼,于是我便清楚地知道裴南喜欢的歌星是仓木麻衣,喜欢的食物是小笼汤包,最近的烦恼是不知道该选文还是选理,最近开心的事情是暑假可以和她一起去旅行。她同我谈论着这些,我心里却在计较着另外的一些事情,我觉得这对于苏景来说不够公平。因此,大多数时候,我总是要避开苏景,多和萧鹿在一起,便能减少我和苏景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减少了和裴南碰面的机会。
裴南自从那回以后,也再未表现出过多的举动,或者说先前的一些举动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便也懒得多想,小心翼翼地收拾了所有多余的情绪。也只有在偶尔看见他的时候,心头会揉起一丝丝的褶皱,这褶皱叫我觉得很难受,可是却又哭不出来,无从发泄。
对于春游时候的事情,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我在望着纪连远的时候,心里也会想他是不是也同我一般难过。可是,他仍旧认真学习,并且会习惯性地将笔记推到我的面前,而我却越来越多地习惯了瞌睡。
高一余下的日子,飞逝一般,除却正常的吃饭睡觉上学放学等,我的乐趣就只剩下了和高老头唱反调。但我一旦想起爸爸在除夕对我说过的话,便会自觉地收敛一点。比如他的课我也会做做笔记什么的,再比如他点我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也会在三句里头挑两句来说。当然高老头并未就此放过我,我常常要替很多个人打扫教室,还总要被拎到办公室去聆听教诲,有时候理由是我上课发呆,有时候却连理由都没有。我暗自猜测,整我——大概也成了他忧虑更年期提前的发泄出口。
高一就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选择文理科的分岔路口。这一天,我们去了瓜瓜冰场,好好商议了这件事。
我和萧鹿、纪连远提前到了,瓜瓜照例端上他开发的新品种。
“今天又是什么?”我问瓜瓜。
瓜瓜的头发刚刚理过,不再像只西瓜了,这让我们感觉十分新奇,腮边还蓄出了一点点的胡渣。
“荔枝味的。”瓜瓜笑着。
我平淡道:“普通。”
瓜瓜也笑起来,摸了摸腮,说:“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普普通通也是一件好事。”
“嘿嘿……”萧鹿蹙着眼角笑起来,“瓜瓜你恋爱了吧?”
瓜瓜伸出手,同萧鹿半举的手一击掌,笑得更欢了。
“萧鹿你真聪明啊!今天我高兴,这单我请了!”
我兴奋道:“真的?哈哈,托福托福,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啊?”
瓜瓜笑:“相亲认识的,见了面就说感觉挺好,只是不喜欢我的西瓜头,还认为有点胡须比较男人,这不——”说着,摸着自己的新发型,颇为得意,只那一副框架眼镜还能让人想起他圆圆发型的样子。
正说着,那边门一推,裴南和苏景两个手牵手走了进来。那边瓜瓜还没来得及招呼,苏景便拖着裴南跳到瓜瓜面前,问:“瓜瓜你换发型啦?”
瓜瓜嘿嘿一笑,然后便拐进柜台去做冰淇淋了。
苏景便又拖着裴南,一起走到我们这边,挑了位子坐下。苏景叽叽喳喳个不停,让所有人都相信即便丢她一个人,她也可以很热闹。
“说嘛说嘛,正事正事!”苏景挖了一大口冰淇淋,送进自己的嘴巴里,乌鲁乌鲁地喊着。
裴南那边轻轻按住了她胡乱挥舞的双手,眼睛朝我们略略看了看。萧鹿冷笑了一声,我因为心里有鬼便一言不发,连看向裴南的勇气都没有,纪连远也沉默着,好像正在用心地对付着面前那碗冰淇淋。
“说说吧。”裴南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只是他温厚的声音一经响起,便将我心里面最阴暗最无耻的愿望一下子勾了起来。我希望我能亲口问一问,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一切都是逼不得已,我希望他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然而,在看见苏景满怀期待望向众人的纯净脸庞时,我便无比唾弃拥有这样罪恶想法的自己。
这时候纪连远开口道:“我选理科,不会变。”
苏景说:“就猜到你会选理,阿橙你也选理对不对?”还没等我开口回答,她又说道:“那真好,我也选理,今后我们或许就能被分在一个班了。”
这“理科”二字便这样梗在了喉间,再没办法顺畅吐出来。
“萧鹿你选什么?”苏景又问萧鹿。
萧鹿弯起左边嘴角,促成一抹嘲讽笑意,她不紧不慢道:“我无所谓,反正我会报考表演,顾明橙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是吗……”苏景嘟着嘴巴说道,显然有些不开心。
我终于得以开口:“苏景,你为什么要选理科?理科并不是你的强项,会不会太冒险了?”
苏景这时突然红了脸,然后抬眼看了垂首沉默着的裴南。
我猛然间领悟,裴南抬起头来笑了一笑,也并未多说话。我觉得裴南的变化实在太大,从前那样高深莫测的外表,如今都被一一瓦解。这是苏景带来的么?为什么会是苏景呢?我想不明白,这些我也能做到啊,或许还能做得更好。
“我选文。”在我自己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我已将这句话说出口。
苏景张大嘴巴:“阿橙,你开玩笑吧?”
纪连远和裴南统统皱眉望着我,连萧鹿都拉了拉我的手肘。
我也并不理会,只笑了笑:“你们别这样啦,我是听说高老头会去带理科班,我可不想再栽在高老头手底下,高中后面两年我还想过得顺畅一点。”
“是吗?”苏景皱眉,“可是……万一不是怎么办?”
我叹口气:“那只好认命咯!大概我们上辈子有着什么不解的孽缘,我老早便猜测过了,最大可能性他上辈子是我养的一条狗,但是我却从来没喂他吃过骨头。”
众人都被我逗笑了,纷纷表示的确有此可能,还数落我上辈子太缺德,活该这辈子倒霉。气氛很快便融洽了,就连萧鹿也笑着附和了苏景两句。原本在柜台捣鼓新品种的瓜瓜,也兴冲冲跑过来,问我们在笑什么。我们便又狠狠地轮番夸奖了瓜瓜的新发型,还有那假装成熟的络腮胡雏形。
高一的最后一天,期末考试的卷子被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我将它们叠成一个个小方块,塞进鼓鼓的书包。考得还算理想,尤其是理科。面对着文理的选择,我始终保持沉默,无论父母如何盘问,也无论纪连远如何旁敲侧击。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萧鹿一早便走了,她说今晚有家宴,须得早些回家帮忙。我一个人拖着疲乏的脚步,看着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绕过屋顶斜投过来,百无聊赖地拾起门后的扫帚,开始慢慢地打扫起教室来。这并不是高老头的旨意,我只是觉得还是应该在这最后一天做点什么。
然而才只略略扫了个开头,扫帚便被身后的一只手给抢走了,抬头一看,却见纪连远弓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扫起来,被他放在最后排座位上的书包,早已经镀在日光里,安静徜徉。我执着地去抢那把扫帚,他也执着地毫不退让。无奈之下,我只好重新去教室门后拿了一把扫帚,却不曾想又被纪连远抢走,他干脆一只手拎着扫帚,另一只手持着扫帚沉稳而持续地打扫着地面。于是,我便又去拿其余的扫帚,同样的事情便反复发生。我们僵持不下,最后我怒了,站在他所要经过的地方瞪视着他的脑袋。
“纪连远,你想干嘛?”
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压抑着传来:“你挡道了。”
“纪连远,你什么意思啊?”我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这时才慢慢地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里,好像有着无数的情绪起伏涌动,然而他却只望了一眼,便一把将我推开,继续低头扫地。
我被他用力一推,腰便狠狠地撞到了旁边的桌角,立即“哎哟”了一声,纪连远却仍旧持续着自己手上的动作,毫不理会。
我忍无可忍,过去推了他一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不理。
“刚刚都撞疼我了,你不会道歉么?”
这时,他突然掉转头,看我。依旧是那样的目光,叫我觉得好似从未认识过他。
“你也知道疼吗?”他问:“疼的话,你倒是哭啊!不哭不闹的,谁知道你会疼?”
我望着他,只是望着他,口中似乎讷讷地问了句:“你到底怎么了?”
他突然啪地一声将扫帚掷在地上,走过去拉开我的书包,动作粗鲁地翻到我精心叠起的豆腐块,将它们一张一张摊开摆到我的面前,冷笑说:“物理98,化学95,语文89,英语93,历史69,政治75,地理77,数学100。你选文科?你拿自己的前途,来跟一场幼稚的爱情赌气?!”
我望着那些卷子,只觉得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纪连远焦躁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我却仍旧是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沉默,短暂的沉默。纪连远的面部表情,叫我越来越看不清。最后,我见他将手里捏着的白花花的卷子漫天撒去。
他说:“姐,我从未见你这样过。”说完,他便抱起他的书走出了教室。
他说,姐我从未见你这样过。说实话,我也从未见过。我顾明橙,居然也会有这样隐忍的一天,真是闻所未闻。想着这一切,反倒又想笑了,眼前便又重新明亮起来。我收拾起那些散落的卷子,重新叠成豆腐块塞进书包里,然后将教室打扫干净,扫帚归位,最后背起书包走出了明亮的教室。
夏天三点后的阳光,仍旧是刺眼的,它晒着头皮,叫发顶滚滚烫,摸都摸不得。在这炎热的当口,我仍旧想起了书里的一个笑话,自己还笑得开心。接着,便看见了幻觉。我看见前面坦然自若走着的,好像是裴南。
我赶忙加快脚步,追上那个幻影。走得愈近,便愈加确定那并不是幻影。因为没有哪个人的校服比他的整洁服帖,也没有哪个人的头发理得似他一般一丝不苟干净利落。
我试着喊了他一声,他便立即回了头。一个明媚的笑容,好像当年拉着我的手奔跑时候的样子。我想,我认识的裴南是回来了么?
他先开口问道:“你怎么到现在才走?我刚刚看见了纪连远,他好像……有些生气。”
“哦……”我支吾着,“大概是因为他这回数学考得没我高吧,你呢,怎么也到现在?”
他笑:“何仙姑拉着我聊家常一个多小时,暗示我她已经内定了班上同学的名额,其中有我。”
我被逗笑了,顺便向他“道了喜”。
然后,我们便一齐向学生车库走去。远远望过去,偌大的车库,阳光照在四分之一处,只有几辆脚踏车停在了那里,我的橙黄色脚踏车和裴南的烟灰色脚踏车离得并不远,却又好像永远在对望一般,如同我们之间永恒不变的关系。
我们开始沉默,我捏着钥匙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个……”在即将走到脚踏车前的地方,我终于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默,“苏景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
“哦,她说要陪妈妈逛街,就先走了。”裴南似乎十分坦然,然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裴南……”我停下脚步,叫住他。
他回头看我,眼波平静。
我干脆一鼓作气:“裴南,我想你大概是知道的,我其实很喜欢你。”
裴南平静的目光转而变得无措,他大约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亲口说出来。
“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太阳的热度遗留在我的后背,沁出一身的汗意,紧贴的T恤大概早已被濡湿,黏在背脊上痒痒的,很不舒服。
大约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开口,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我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轰隆一声,原先里头充斥着的幻想,统统化作支离破碎的个体,并且在某一个瞬间迅速幻化成了空白。
“对不起。”说完这些,他低着头转身去推车,经过我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顾明橙,你或许是斯嘉丽,但很可惜我不是你的阿希礼,更不是瑞特。”
他漂亮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留在我大脑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却只有一张不辨表情的完美侧脸。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破掉了,有一些东西急着要出来。我仰起头张开嘴巴,大大的呼气,有滚烫的液体争相从某个缺口里涌出,然后顺势滚落进了张大的嘴巴。咸的,涩的,烫的,然而心里却反复品尝着同一种滋味——苦涩,无从形容的苦涩。
空旷的车库里,反复回荡着一个可笑的呜咽声,和一个可耻的抽泣声。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开始移动自己的四肢,慢慢慢慢地挪动着早已麻木的身体。我蹲下去掏出钥匙打开车锁,然后再慢镜头回放般推着车子,往那炎炎夏日下走去。走出车库的时候,我看见两个女生,很面熟的样子。她们望着我,一面诧异,一面捂着嘴巴忍住笑意。我没有理会。
太阳很刺眼,很快便将那恼人的液体蒸发。风里面飘过来香樟的味道,我觉得嗅在肺里面,悲伤极了。我骑着脚踏车,却仍旧麻木。我只是想不通,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身体是麻木的,心却还这样痛。
“顾明橙,你或许是斯嘉丽,但很可惜我不是你的阿希礼,更不是瑞特。”这句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中。
最后,我终于想明白了这句子里叫我觉得不对的地方,然后我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了声:顾明橙,其实你也并不是斯嘉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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