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苏老爷到底有些心疼妹妹，便亲自把热过一遍的午饭送过去，对以茉说：“你这是何苦，饿坏的还不是自己的身子？你要听话，大哥不会害了你的。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继业是个好青年，绝对不会亏待你。”
　　以茉翻了个身，面朝着墙，闭着眼一声不吭。她饿了一天一夜，脸色有点苍白，精神恹恹的。
　　苏老爷叹气搓手，在床边凳子上坐下，“老太太过世了，你就是为着你养母着想，也不该这么糟蹋自己呀。”
　　以茉眼皮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苏老爷推了推她，递过去一张照片，“你看看吧，年轻人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
　　以茉抓着照片甩开，“我不认识他，我不嫁他。”
　　苏老爷唉声叹气，“小妹听话。刘家虽然不比当初了，可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继业大学一毕业就要出国留学的，你嫁了他，不就可以和他一起去了吗？”
　　以茉掀开被子坐起来，双眼通红地对大哥说：“我想读书留学，我自己也可以去。我不嫁他！”
　　苏老爷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苏太太站在楼梯口等他，见他这样就一个劲讥笑，“怎么样？软硬都不吃吧？你何必管她，我就不信她真的宁愿为了别人，饿死自己。”
　　到了第三天早上，邮差往苏家送了封信，是给以茉的。苏太太一早就出门回娘家了，苏老爷没什么心眼，就把信给以茉拿去了。
　　以茉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可是一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体，立刻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信是赵文佳写来的，说她调到了上海的一所高小教书，然后留下了新地址。
　　“文佳姐姐……”以茉捧着信，欣喜若狂，几乎又落下泪来。
　　刘妈送早饭来，惊讶地看到以茉已经下了床，正对着镜子梳头。她也不闹绝食了，把早饭吃得干干净净。
　　等苏太太从娘家回来，刘妈赶紧去报信。苏太太听了一笑，“我当她还会抗争多久呢。听说老爷把继业的照片给她看了，估计是看上了。”
　　刘妈适时地拍马溜须，“继业少爷生得那么好看，没有女孩子看了不喜欢上的。”
　　刘家这辈孩子里，就五少爷继业和苏太太是大太太生的，苏太太最疼这个弟弟。刘家前两年办实业亏损严重，继业原来谈好的婚事也吹了。苏太太生怕弟弟将来吃亏，一看以茉得了丰厚的妆奁，便立刻定下了这门亲事。
　　兄嫂心里想的什么，以茉清楚。以茉心里想的什么，兄嫂却未必明白。
　　一连三天，以茉都老实地待在房里，吃饭看书习字，仿佛最娴淑的大家闺秀。刘继业的那张照片也被她从床底找出来了，特意压在书桌的玻璃下。谁看了都以为她是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
　　照片里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看着的确不讨厌。以茉冲照片笑笑，用日语道：“少爷，若是没有你出现，我还不知道我脾气也可以这么倔强呢。”
　　以茉乖顺后，苏太太就放心大胆地开始准备婚事。刘家不比当年，而苏家则不肯为了三小姐多置办嫁妆，所以这婚事没法大办。
　　苏老爷略有点遗憾，苏太太却觉得这样更好。若是风头大了，传到傅靖云耳朵了。到时候他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苏老爷不以为然，“傅靖云再大的官，也只是我们苏家的姑爷。我们苏家嫁女儿，他干涉不了的。”
　　以茉足不出房门，成日在屋里捧着赵文佳送她的书学习。兄嫂觉得她把国文学好了也是好事，从不干涉，她要什么书，也都给她买来。
　　年关将至，天一日比一日冷了。以茉还是没见着江妈，只知道她被苏太太调去厨房做事了。
　　以茉的头发留得很长了，因为不能出门，只好把刘海用发卡别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亮的眼睛。她成日被关在屋子里，白皙了许多，脸颊却瘦了，看着更加楚楚可怜。
　　苏老爷有一次过来看望以茉，随口说：“你这样，愈发像你以蓉姐姐了。”
　　以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傅靖云的面孔又浮现在了眼前。
　　傅靖云也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只说了一次。他当初就是凭借这这张脸，才把她从人群里辨认了出来，冲动地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如果自己和姐姐长得不像，如果傅靖云没有看到自己，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同意跟他回国……
　　那么，自己现在还是在寺田家的旅馆里帮忙，过着清贫却快乐的生活，一边憧憬着读书，一边憧憬着爱情。
　　世事总难两全。赵文佳和她说过这句话。现在想来，真是真知灼见。
　　傅靖云冷漠的面孔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是不是真的不管自己了？
　　以茉拿不准，却也知道，自己除了他，真的再无别人可依靠了。
　　她提笔写信：“姐夫，兄嫂要将我嫁给刘家少爷。我反抗无效，求您帮助。”
　　写完了，以茉读了两遍，觉得太简短了，又加了一句：“拜托您了！”
　　因为要准备年货，全家对以茉的监视也放松了许多。
　　一日刘妈来送饭，以茉留住了她，问：“你是太太带过来的，你认识继业少爷吧？”
　　刘妈见她打听未婚夫，立刻添油加醋地把自家少爷夸奖了一番，直说得刘继业是全上海最优秀的年轻人，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宝玉似的。
　　以茉对刘妈那一口上海话只听得懂三分，却装出十二万分兴趣来，诱得刘妈足足说了半个小时。
　　兴致正高时，以茉忽然侧耳，道：“我好像听见太太在叫你。”
　　刘妈一惊，赶紧匆匆告辞。
　　以茉听她脚步声走远了，再去推门。果真，刘妈忘了落锁。她推开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
　　以茉穿着软底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很快就摸索到了苏老爷的书房。
　　书房里也没人。红木书桌上，苏老爷公事来往的一叠待寄的信件码在桌脚。
　　以茉取出写给傅靖云的信，找来胶水，贴好邮票，然后把信混进那叠信里。
　　大功告成，以茉正要抽身返回，冷不防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以茉浑身一凉，转过身去，只见侄子康恒一个人站在书房门口，瞪着眼睛看她。
　　“你是要偷东西吗？我这就告诉爹爹去！”
　　以茉大惊失色，冲过去捂住侄子的嘴。
　　康恒拼命挣扎，呜呜作声。
　　以茉眼见抓不住他，等他一喊出来，别说自己数日的努力就此作废，以后也怕再难有出头之日了。她脑子里灵光一现，在康恒耳边嘘声道：“小声点，姑姑是要给你爹爹一个惊喜。”
　　康恒虽然不喜欢这个小姑姑，但是孩子听到有好玩的，总免不了好奇。
　　他停下了挣扎，低声问：“什么惊喜？”
　　“说了就不是惊喜了。”以茉笑嘻嘻道，又说，“到时候你爹爹和妈妈看到了，肯定会很高兴的。我会和他们说，是你出的主意。他们肯定会给你买好东西，奖励你的。”
　　康恒也不是什么聪明孩子，又见有小便宜贪，于是以茉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以茉和他击掌勾手指，要他保守秘密，他也傻乎乎地照着做了。
　　以茉摆脱了康恒，偷偷溜回房，关上门。又过了一刻钟，刘妈才后知后觉地冲上来。
　　那时以茉正坐在窗前临字，娴静文雅，专心致志，一派大家闺秀的作风。
　　刘妈见她不像出去过的样子，也不多嘴，悄悄锁了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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