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作者:靡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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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岳母过世的电报送到傅靖云手上的时候,他正在北平忙得焦头烂额。局势时好时坏,瞬息万变,他根基又不在这里,办起事来也放不开手脚。
      这个一直对他很好的岳母去世了,傅靖云心里也难过,只是实在抽不出空来,便叫杨叔代他去祭典一番。
      过了几日,杨叔来电话汇报,说老太太已经下葬了,三小姐也被苏老爷接回了上海。老宅子的佣人都被遣散了,听说苏家要卖田卖房,来填补公司的亏空。
      傅靖云冷哼了一声。他对以蓉这个扶不起的大哥从来不抱任何期望的。
      北平刚下过第一场雪,不算大,马路很快就被汽车碾出一道道黑色的印子。
      卖报纸的孩子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雪地里奔走,两三个穿着厚袄裙的女学生有说有笑地走在放学的路上。
      傅靖云看着车窗外女学生们稚嫩青春的面孔,手指不由慢慢摸到胸前的口袋,掏出了怀表。
      按开表盖,女子小小的秀像跃入眼帘。
      弯弯柳眉,目如秋水,婉柔婉约。
      他们是媒妁之言,初次见面时,两人就已是未婚夫妻了。
      那个中西女校的才女穿着蓝衣黑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白皙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发梢,含羞对他说:“靖云哥哥的军装,真好看。”
      少女眉目如画的脸渐渐和另外一张相似的面孔重合在了一起。眼神少了温婉,多了一份隐忍和坚毅。
      她现在应该已经适应了国内的生活了吧。傅靖云合了表盖,揣进口袋里。
      上海也下了雪,落在地上大半都融化了,只有草地里的雪积了起来。一只红嘴小鸟在雪里跳来跳去的找食吃,苏家的佣人在地上撒盐,把它惊走了。
      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沙龙里热得有点发闷。苏太太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苏老爷的雪茄味,吸入肺里有点呛人。
      以茉低着头坐在沙发里,双手摆在膝上。
      苏老爷被太太暗暗拧了一把,干笑了两声,不情愿地开了口。
      “继业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诚实本分,又聪明上进。”苏老爷说,“刘家开着棉工厂和纱布厂,也是上海响当当的殷实人家。全上海不知道多少女孩子挤破头都想嫁进去呢。”
      以茉嗯了一声,依旧低垂着头。苏氏夫妇只能看到她的刘海和下巴。
      苏老爷抖了抖烟灰,“老太太出殡那日,刘老爷就和我提了这事。他和刘太太见了你,极是喜欢的。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亲上家亲,这门亲事再好不过了。”
      以茉的手调了上下位置,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大哥。
      “亲上加亲?”
      苏太太笑得像朵牡丹花似的,“小妹糊涂了。继业是我小弟呀。给老太太办丧事的时候,他来帮了不少忙的。”
      苏老爷笑道:“那几日来的亲戚太多了,小妹怎么记得住。小妹,就是那个你起身时脚软,扶了你一把的那个男孩子。”
      以茉努力回忆着。母亲去世那段日子里,她又伤心又彷徨。按照礼节,她得成日跪在灵堂,吃的也不多。
      后来出殡时,她头重脚轻差点摔倒,是有个人及时扶了她一把。可是她整个人昏昏沉沉,根本不记得对方的模样。
      苏太太见她没反应,当她不愿意,柳眉一竖,尖着嗓子道:“我这小弟虽然不是家里长子,可也是大房嫡出的,又深得老祖母喜欢,将来分家也绝不吃亏。再说了,爹娘去世后,有兄嫂给你安排婚事也是天经地义的。你已经十六岁了,该嫁人了!这门亲事也是我和你大哥千挑万选的,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以茉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澈锐利,好似一把冰铸的利剑,一下就刺穿了她心里的阴谋。
      苏太太一阵发虚,可再一看,以茉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模样,像个闷头乌龟似的坐在那里。
      她摸了摸小臂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免不了有点疑惑。她一直以为这个小姑子是个老实木讷的人,最好操作。可是方才那一瞥,却是又充满了犀利的洞察和明了后的鄙夷。
      难道是自己理解错了?
      苏太太清了清嗓子,拿回几分气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和你大哥会给你好好操办的。天冷了,你也不要出去了。我叫许妈教你些女红,免得你去了刘家闹笑话。”
      以茉捏着拳头,用生硬的中文说:“我不同意。”
      “你说什么?”苏太太一愣。她还真反抗了。
      以茉抬起头,坚定道:“我不想嫁人。我想读书,我想上大学。”
      苏太太气得歪嘴,“你从哪里学来这说法?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脑子都读傻了,你嫁谁去?心还比天高了。”
      苏老爷见太太越说越不像话,虽然小妹只听得半懂,可闹开了也不好看。他急忙把苏太太拉住,扭头对以茉说:“你不要倔强。大哥大嫂也是为你好。女人最终还是要嫁人的。刘家不会委屈了你,继业也是个好孩子。读书呀、自由恋爱呀那些所谓的新思潮,统统要不得,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以茉紧抿着嘴不说话,可是脸上倔强的神情表露无疑。
      “哎哟,我的心又疼了。”苏太太捂着胸口倒进沙发里,一副西子捧心状。苏老爷吓得赶紧叫佣人来。
      自打苏太太嫁了苏老爷来,稍有不如意就嚷着心病发作。没想到这狼来了喊久了,狼就真的来了,而且来了就不走了。所以苏太太今日上演这么一出,倒还真不是做作。
      佣人奔去楼上拿西医开的药。在隔壁玩耍的康恒被惊动了,冲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挥舞着拳头扑向以茉。
      “你欺负我妈妈!我打死你!”
      以茉伸手抵挡,步步退让,也不敢对侄子动手。
      康恒见她退缩,戾气更重,提起穿着皮鞋的脚就朝以茉小腿踢过去。
      以茉防备不及,吃痛大叫一声,蹲下来捂住腿。
      康恒学着他母亲素日教训丫头的模样,一手拽着小姑姑的辫子,一手扇她耳光,嘴里大骂:“死丫头!不要脸!”
      苏老爷扶着苏太太平躺好,回头看到这幕,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道:“混账!她是你姑姑!”
      康恒被吼得一愣。以茉赶紧从他手下挣脱下来。她腿伤得厉害,走了两步就疼得又蹲下来。
      苏老爷还没来得及过来看情况,就见一个黑影如大雕一样从后房窜了出来,扑过去一把将以茉抱住。
      江妈先前一直在后面厨房,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又惊又怒,抱着以茉就嚎啕大哭起来。
      “要死咯,侄子打姑姑,还有没有伦理家法呀?小姐你命真苦啊,老太太头七刚刚过掉,他们就这样欺负你。还让人活伐?干脆阿拉一道去跳黄浦江,还省得在这里被人糟践!”
      江妈一串连哭带嚷,整栋楼的人都听到了。下人们都挤在楼梯后面看热闹,苏太太躺在沙发上听着,一个劲翻白眼,心脏又差点停跳。
      以茉被江妈搂着,本来被侄子打时还很镇定,这时却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苏老爷涨红了脸,他不敢责备小妹,只好骂儿子,“你吃了什么混药?小姑姑是长辈,你也打?你在学校就学的这个?赶紧给我回房去,不许吃晚饭!”
      康恒是独子,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被骂过。他一愣一愣的被保姆带走了,一时都忘了哭了。
      苏老爷安置好了太太,这才亲手拎了小药箱上楼找小妹。
      江妈过来给他开的门,老妇人还红着脸,一脸忿色。屋子里一股药酒味,以茉坐在床边,受伤的脚搁在矮凳上。
      “大哥。”以茉见苏老爷来了,要起身,被苏老爷按了回去。
      “我就是来看看你。伤得如何?”
      “没关系。”以茉干巴巴地说。也听不出究竟是在生气,还只是国语说得不好。
      话虽这么说,可是女孩白皙纤细的小腿上那一大块红印子,已足够醒目。
      江妈在旁边道:“老爷,别怪我一个老妈子多嘴。三小姐到底是个女孩子,被抓头发扇耳光这种事,让她怎么出门见人?”
      苏老爷看着小妹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脸,心里更是愧疚。他本性老实。以茉虽然从小就没和他在一起,但到底是他妹妹,他心里还是存着三分怜惜的。
      “你侄子小,不懂事,我代他给你赔礼道歉,你别和他计较。”苏老爷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你先安心养伤。等病好了,我叫你大嫂陪你去逛百货公司去。”
      以茉点了点头,抬起头来望向兄长,“大哥,我不想嫁人。”
      苏老爷被小妹柔弱哀求的眼神一注视,心里软了一块。
      以茉看他神情松动,立刻补充说:“妈妈才去世,我不能嫁人。妈妈说了,大哥可以送我去读书的。”
      苏老爷左右为难,只好敷衍道:“我知道了。这事也不急的。以后再说吧。”
      他回了房,苏太太已经缓过了气来,一见他就狠狠推了一把,道:“你巴不得我死了吧?气死我你好重新娶个年轻太太。”
      “你又说气话了?”苏老爷没好气,“明明是康恒动手打了长辈,小妹又没计较。”
      “你们苏家墙角的一块狗屎都是香的!”苏太太气道,“你这小妹吃我们的住我们的,给她说门好亲事就像要把她卖了似的。傅靖云若是没把她找回来,她不就是日本一个旅馆里的丫头吗?给她三分面子,还真把自己当天仙了。要不是她这妆奁,我家继业才不会娶她呢!”
      “话不能这么说呀。”苏老爷诺诺道。
      “我话说错了?”苏太太横眉竖目,“老太太手里那么多东西,原本都该归我们的。现在一分都没见到。你就算是为康恒想想,那些东西原本将来是该归他的……”
      苏老爷想到了钱,对妹妹的那三分怜悯便很快地蒸发在了贪欲之炎中。
      “可她不愿意嫁人,有什么办法?”
      苏太太道:“她一个没见识的小姑娘能有什么主见?还不是她身边那个江妈给她出的主意。”
      “把那江妈赶走?”
      “笨蛋!”苏太太笑着拧了丈夫一把。她一见丈夫开窍,心情变戏法地又好转了,“那老妈子是傅靖云的人。赶走了她,她头一个就去找傅靖云报信。就冲着傅靖云把以茉大老远从日本带回来,他就肯定不会对她置之不理的。”
      “那你的意思是……”
      “一起关起来呗。”苏氏夫妇就像商量着谋财害命的黑店老板,“以茉要闹,就关起来。等婚事敲定了,她也没办法了。”
      次日一早,以茉是被刘妈叫醒的。
      她迷糊地揉着眼睛,问:“江妈呢?”
      “江妈病了。太太让她去后院的平房住着养病了。”刘妈板着脸,监督着以茉洗脸漱口。
      以茉心里警铃大作,放下了毛巾,“那我去看看她。”
      “现在还不行。”刘妈一把拦住了她,粗声粗气道,“大夫说江妈的病要过人的,三小姐还是等过阵子再去吧。”
      “她昨天还很好。”
      “是急病,半夜发作的。”刘妈有板有眼地讲着谎话。
      以茉自然不信她。她一把推开刘妈就往房外冲。
      刘妈长得胖,身子却灵活,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老妈子力气大,纵然以茉也不是什么娇弱小姐,却也挣脱不得。
      “你放开我!放开我!”以茉急了,嘴里中文日语一股脑都冒了出来,“我要见江妈!你们要干什么?”
      刘妈冷笑着把以茉抓得死死的,“三小姐,都说了江妈没事,过阵子病好了就可以回来了。哎呀呀,莫急嘛。”
      以茉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她道:“是太太让你关着我?”
      刘妈笑嘻嘻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太太说家里有病人,三小姐别到处走,被传染了就不好了。您就安心待在屋里,等着大喜之日吧。”
      以茉瞪圆了眼,不敢相信兄嫂竟然用这么霸道暴力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气得浑身发抖,死命挣扎,不小心一巴掌挥到刘妈脸上。
      刘妈一脸假惺惺的笑被打没了。她也心里恼火,将以茉往房里一推,闪到门外关上了门。
      以茉扑过去,听到外面落锁的声音。她重重捶门,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轻易说死的,总是死不了的。”刘妈嘀咕着把钥匙揣进口袋里,大声道,“三小姐,您好生休息,要什么就说。”
      以茉在房里用日语大叫着,完全没把刘妈的话听进去。
      刘妈悻悻地摸着被扇的脸,转眼看到楼梯口几个看热闹的佣人。
      “作死呀,看什么看?”她喝了一声。那几个下人作鸟兽散了。
      以茉捶门捶得手痛,心里又急又怒又委屈,鼻子发酸,泪水滚滚而落。
      她慌乱成一团,一下想到亲生母亲,一下又想到养母。这两个妈妈,一个已经去世,一个远在日本,都帮不了她。
      孤立无援的处境仿佛一盆冷水把她浇了一个透心凉。归国以来那逐渐微弱的希望之火也在这场变故中更加飘忽不定了。
      刘妈送了早饭过来,从门缝里递进来后就走了。
      以茉默默哭了一阵,把眼泪一抹,咬牙站了起来。
      她清楚这时候眼泪起不了任何作用,激动和吵闹也不能改变现状。
      等到刘妈来送午饭的时候,看到早饭一动没动,以茉缩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她去找苏太太,说:“三小姐不肯吃饭。”
      苏太太冷笑,“翻来覆去就这几个招数罢了。不怕,挨不下了自然会吃的。”
      刘妈照旧把三餐送过去。到了日次中午,以茉还是没吃东西,连水也没喝一口,刘妈还是有点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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