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作者:靡宝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3 章


      次日天气更加闷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烦躁。好在车开起来,风灌进窗户,吹得人觉得凉快了几分。
      以茉本来还为自己初归国就到处辗转有几分伤感,等出了城,青山绿水扑面而来,秀丽的景色一下就冲散了她的愁绪。
      上海到南京的路段还算好的,只是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天空响过几声闷雷,没多久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汽车的雨刮起不到什么作用,司机不敢开快。到了南京后,往乡下的路也不好走,一下雨就到处是水洼,泥点都溅到了车窗上。以茉不晕车,可也被颠得七荤八素。
      好不容易到了兰溪镇,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了。为了赶路,大家都没吃晚饭。雨后的凉风一吹,都又冷又饿。
      车开进巷子里,以茉老远就看到有个人提着灯笼站在大门口。
      她从车里钻出来,腰还没挺直,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何秀英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喘着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旁的媳妇老妈子纷纷过来劝,都说三小姐回来了是喜事,老太太病还没好,莫要哭坏了身子。
      何氏抱着女儿不放,一口一个“我的儿呀”“我的心肝”,嚎啕大哭。
      以茉虽然被这阵势吓了一下,可也感觉得到这真切的情谊。她依偎在亲生母亲怀里,想起哭着送走自己的日本母亲,又想起回国后的种种遭遇,也不禁泪如雨下。
      母女俩在门口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才被众人搀扶回了屋里。
      何秀英身体的确很不好,这么闹了一场,喘不过气来,赶紧被扶回了榻上。
      她紧抓着以茉的手,把她拉到跟前坐下,又叫人掌灯,仔细端详她的脸。
      “像,真像。”何秀英摸了摸女儿的脸,“像以蓉,更像我年轻时候。”
      以茉叫了她一声妈妈,何秀英又泪水涟涟。
      “你怪不怪我呀?当初是我没留心,让你被坏人拐下了船,回头去找你,就再也找不着了。我这八年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总在梦里听你叫我妈妈,醒来又找不着你。”何秀英抹了一把眼泪,把女儿的手抓得更紧了,“后来别人和我说你怕是已经不在了,我不信,我说你出生的时候就有人给你算过命,说你是富贵无忧的命,不会幼年夭折的。这些年我到处求佛,静安寺,灵隐寺,寒山寺,到处都求遍了。果真还是灵验的,你这不就回来了?”
      以茉听江妈翻译了,心里发热,眼睛又湿了。她只觉得江妈翻译她的话给母亲听,还是很别扭,可自己实在说不来几句中文,只好翻来覆去地叫妈妈。
      何秀英听得欢喜无比,苍白的脸上涌起红晕。
      “莫急。话可以慢慢学,时间还多得是。只可惜你爹和你姐姐都过世了,不然我们一家人团圆,不知多开心。”说着又伤感起来,“你姐姐遗传了我,身体不好也没话说。你爹却是出的车祸,英年早逝。靖云在电报里说你摔了脑袋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你爹当初多疼爱你呀……”
      何秀英说激动了,又开始咳嗽。老妈子端来熬好的药,服侍她喝下。
      那药带着点安眠的效果,何秀英昏昏欲睡,叫了刘嫂安置女儿,然后闭上了眼。
      刘嫂给老太太掖好了薄毯,转身对以茉笑道:“老太太知道您今天回来,不顾佣人劝,一直在门口等您,现在是累得不行了。三小姐这一路也辛苦了。您的房间就在东厢,早就收拾好了。您洗个澡,好好休息吧。”
      以茉坐了一天的车,又哭了半天,也是真的累了。她洗过澡,头发还湿的,就倒在那张红木雕花的大床上,沉沉睡过去。
      江妈拿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女孩子在梦里挣扎了一下,说:“不要。”
      “好,好。”江妈哄着她,又自言自语地一叹,“这下是真的好了。”
      南京乡下的日子简单清静,比上海的日子好过很多。日子一好过,就过得越发快。一转眼,以茉在这里就住了两个月了。
      苏家的老宅子还是咸丰年间修的,古朴厚重,这些年维护得差了些,可气势依旧。
      以茉住惯了日式的木房子,对着苏家老宅兴奋好奇了好一阵子。
      最初的几日,她带着江妈满院子转,研究窗栏上的雕花,又看看横梁上的彩绘,或是去后院看佣人磨豆浆,点豆腐。
      以茉原先在横滨的时候,要洗衣做饭、打扫旅社,手上磨了一层薄茧。何秀英摸着她手上的茧,还心疼地哭过,说:“你当年在美国的时候,手上的茧是弹钢琴练出来的。我们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做那种粗活?”
      以茉早不记得自己还会弹钢琴了。她倒忍不住想,姐姐也是会弹琴的吧。
      这么想时,傅靖云在花树下弹琴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她的脸没由来地一红。
      那日一别,傅靖云便再没了消息。他承诺过忙完了会来看她,至今还没来,以茉又坚信他是极守信用的人,那想必他依旧在忙着。
      以茉这个想法也没错。国事有变,傅靖云在上海处理不过来,干脆带着亲信奔赴北平开会去了。
      男人忙起事业来,顾前不顾后,以茉的事,他偶尔也会想起,可一忙起来又转眼抛到了脑后。
      小姑娘又不是在外漂泊,她回的是自己的家,有她的亲妈照顾她。
      傅靖云那时,的确以为以茉已无需自己再操心了。
      以茉在乡下痛快地玩了几日,渐渐觉得无聊。苏家后院有菜地,种的蔬菜是在日本没见过的。以茉好奇,便常常往地里跑。
      去的勤了,何秀英便知道了。
      她把女儿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在外八年,过的日子不好。可你现在回来了,做了苏家三小姐,过去那些习惯,总得改改,才符合身份。小姐们会女红,能下厨,那是贤惠,可粗活是万万干不得。”
      以茉惭愧地低下头,满脸通红。她才做小姐没多久,不习惯的地方还多着呢。
      何秀英看着女儿落寞的模样,心里也难过。
      她对以茉,可以说是百般纵容,给她做新衣、置首饰,直想把空缺了八年的母爱一股脑补回来。
      只是女儿到底是被别家母亲养大的,语言和生活习惯都已经养成了,自己一时也教不回来。好在收养女儿的是正派人家,女儿也乖巧朴实,不需要她操心。
      何秀英叹气,“乡下无聊,难为你这年轻人陪着我。只是你那大哥大嫂……你在我身边,好过在他们身边一万倍。”
      “我知道的。”以茉对这点,是清清楚楚的。
      何秀英见女儿这么懂事,又笑了,“妈妈也不是老古板。我已经叫你表姨父给你寻了一个老师,过两日就上门来,教你国文。你识得汉字的,学起来不难。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回上海。你姐姐读的中西女校,你怕是有点难,不过总还是有其他学校的。”
      以茉一听可以读书了,双眼一亮,忙欢喜地扑过去搂住母亲。
      表姨父寻的老师是个姓赵的二十出头的女子,在南京高小里教国文。她见何家出手大方,三小姐也非常用功,于是教得也格外认真。
      南京的夏天炎热难耐,乡下略好些,可也不好受。
      赵小姐学校放暑假,干脆住在了苏家,早上日头还不烈的时候给以茉上两个小时的课,其余时间便和以茉看书对话。
      赵文佳虽不是什么名师,可颇懂教育方法。她头一天来,就只和以茉说中文,也要她尽量用中文说话。
      以茉最开始说得很吃力,句子里夹杂着日语,语法也颠三倒四。赵文佳还没什么表示,以茉自己就脸红得像番茄。
      赵文佳笑道:“你就当你是牙牙学语的孩子,说错了谁还会怪你不成?”
      以茉明白她的苦心,便也厚起了脸皮,成日操着黄腔走板的国语和人交谈。
      以茉已经慢慢习惯了国内的生活。平日里穿着薄绸袄裙,梳着两条麻花辫,一双绣花鞋,活脱脱一个体面人家的小姐。
      赵文佳是以茉归国来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天气凉快点的时候,她和赵文佳也会换上裤子,去田里玩。碰上镇里赶集,两人还会买一篮子野菜回来,给晚餐加一道菜。
      赵文佳教会了以茉叉雀牌、打麻将,又教会了她听西洋古典乐、吃西餐,以茉则教赵文佳说日语,做饭团,做味增汤。
      几十年后,赵文佳已经移居澳洲,最小的孙子娶了一个日本妻子。赵老太太见孙媳妇的时候,还能用标准的日语打招呼。她看着孙媳妇,总会想起当年的那个小友。那个清秀明丽,聪慧坚强的大家闺秀。
      夏日的夜晚,何母睡下后,两个女孩就会坐在庭院中葡萄藤下的摇椅上纳凉。茶几上摆着冰镇西瓜,脚下点着蚊香。女孩子们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聊天。
      透过葡萄叶,望见天空中的繁星,以茉心潮澎湃,提到了自己身在横滨的养母和义兄。
      “每年的八月,妈妈总会给我做一件漂亮的浴衣,然后大家一起去参加盂兰盆节。我们会点线香烟火,还会买丸子吃。真一总是会去……嗯,投项圈。去年他得到一个很漂亮的风铃,我很想要,他不给我。”
      说着,苦笑了一下,“这次回来,他把风铃给我了……”
      “你很想念他们吧?”赵文佳问。
      “想。”以茉点头,“我想读书,工作,然后把妈妈接到中国来。”
      赵文佳呵呵笑起来,“你真有意思。你可是苏家小姐,你姐夫又是堂堂傅少。你要钱,还需要自己去赚吗?”
      赵文佳说得快,以茉听得半懂。
      傅靖云冷峻的面容一闪而过。以茉胸口有点空,那是一种描述不出来的感觉。
      夏季终于过去,学校开学了。赵文佳要回去上课,只能告辞。
      以茉送了她很长一段路,依依不舍。女孩子穿着月白色的夏裙,孤独地站在墙下的阴影里,双目如秋水,寂寞忧伤。
      赵文佳看着心里不忍,把自己的一只自来水钢笔送给了以茉。
      “我知道你是苏家小姐,怕是不稀罕这个国产钢笔的。这笔是我一个前辈送我的,为的是鼓励我直面人生挫折。我现在把它赠送给你,也希望你能坚强自爱,勇敢一些。”
      这支钢笔,以茉一直视若珍宝,保存到她过世。
      以茉把真一送他的风铃挂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下,然后把钢笔吸足了水,开始写信。
      “母亲,真一,一切可好?我一切都好,请勿挂念。我回中国已经四个月了,现在正陪着母亲住在南京的老家。亲生母亲和老家的人都待我很亲切,厨娘还教我做会了中国菜。母亲请了女先生教我中文,我进步很快,现在已经能和大家轻松交流了……”
      凉爽的秋风吹进窗子里,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直叫以茉想起横滨家里的后廊来。
      放了学的真一总会在院子里练一会儿木剑。旅店若是不忙,她就会坐在廊下看他,听他说说学校的趣闻。
      “母亲说,我好好读书,将来就能送我去上海的中学念书。”以茉继续写,“中秋快到了,这是中国的团圆节。我很想念你们……”
      到底入了秋,秋老虎再厉害,气候还是一天比一天凉快了。过了中秋,又过了重阳,到了秋分时,一阵寒雨,何秀英的病突然加重了。
      何家的人胸肺都不大好。苏老爷子在世时,也从不敢和太太吵架,怕的也是何秀英一着急就岔气晕过去。
      这些年经历了小女儿走失,丈夫和大女儿去世的打击,何母的身子每况愈下,这两年一到冬天就特别难熬。以蓉就是继承了母亲这个体质,打小就身体不好。后来三九天发烧转肺炎,引起并发症去世的。
      以茉寻回来后,何母专门请了中西医齐聚一堂,给她好好检查。医生都说孩子身体健康,应该是没有遗传到,何母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何秀英也清楚自己命不好。若是一辈子都没有好丈夫和乖女儿也就罢了,偏偏她都拥有了,却又被上天夺了去。如今小女儿失而复得,自己却重病沉疴,时日不多了。
      以茉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伺候汤药。上海的兄嫂也知道了消息,只不咸不淡地来信问候了一声,送了点药材过来。
      气候总不会因着人的念想而回暖,而是一股劲地冷了下去。
      秋雨连绵,透人心寒,老宅子潮湿阴暗。何老太太是彻底下不来床了。
      赵文佳周末来苏家看望以茉,见到何母这个样子,便把以茉拉到一旁,说:“怎么不送去上海看西医?就是去南京也好。我有个同学的叔父就在西医院做主任。”
      以茉摇摇头,“请了洋人大夫看了,肺都已经……坏了。还说,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女孩子低垂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文佳怜悯地搂住以茉。
      这些大户人家,表面风光,内里腐败。亲人之间相互倾轧,感情冷漠自私。以茉这样老实又没后台的孩子,不知道多受欺负。
      夜来风雨声,寒意一丝一缕地浸入衣服里。以茉听着母亲吃力的呼吸声,心里越来越恐慌。
      她守得累了,靠着床头打了个盹儿,迷糊中脑子里忽然响起傅靖云的声音。
      “你可以给我写信。”
      以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怎么忘了?
      以茉国文写作还不好,犹豫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写了几句话。
      “姐夫,你好。我很好。母亲重病了,大哥不理我们。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
      日次,以茉叫了佣人把信送了出去。
      等信送走了,她回想起信里那句“我很害怕”,又觉得那话就像在撒娇,不由闹了一个大红脸。
      这封平信过了好几日才抵达上海,到了傅府。
      傅靖云还在北平没有回来,家里留了杨叔理事。傅靖云临走前说过,若是三小姐来信,便收在书桌上的信匣里,等他回来看。
      杨叔看这是一封平信,只当是苏三小姐学会了国文,写来问候姐夫的。他便依照吩咐把信收了起来。
      何母的病情愈发重了,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要多。一日天气回暖,她精神好了些,便把旁人都支走了,只留了以茉、刘嫂和江妈。
      何母拉着小女儿的手说:“妈妈是要不行了。你将来孤苦伶仃,不知道多可怜呀。你大哥大嫂对你不会存有什么好心的,你别这么老实,多提防着点。”
      以茉流着泪说:“我知道了。妈妈会没事的。”
      其实傅靖云那里一连半个多月都没回音,以茉心里又慌又失望,更有一种悲寒从心而生。
      她总忍不住想,难道连他也不顾她了吗?
      她不肯相信那个男人会那么冷漠,却又知道,自己对他,其实根本就不了解。
      何母叫刘嫂捧来首饰盒,从夹层里取出一摞地契和存折,一样样点给以茉。
      “我走了后,老宅子和家里的田地都归你大哥的。我这些年也买了些地,你若没找回来,那些地是要给你侄子康恒的。现在我把地给你,你大哥大嫂肯定不高兴。你提防着点,别让他们把地契哄去了。我托刘嫂和她男人给你管地收租,都是信得过的人。你姐姐当年在上海买了一层公寓给我,我也已经转到你名下。还有这存折里的一万大洋,是你爹留给你的嫁妆钱。还有——”
      何母又摸出两把钥匙来,“我的嫁妆一分为二,一部分做了你姐姐的陪嫁,剩下的放在银行保险箱里。这钥匙你千万收好了,别让你兄嫂知道。”
      以茉抹了把泪,点了点头。
      何母喘了几口气,转头对江妈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不然靖云他也不会要你来照顾以茉。以后我走了,以茉这孩子单纯,对这边世道又不熟,你多帮衬着点。”
      江妈诚惶诚恐道:“太太您太抬举我了。不说您这些日子来对老妇人这么厚爱,就是傅少也也待我不薄。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护三小姐周全。”
      何母放心地点了点头,躺下沉沉睡去。
      过了几日,天气更冷。以茉在西厢房里煎药,忽然见刘嫂慌张地从母亲房里奔了出来,一把抓着她就往正房里拽。
      以茉的脚绊着药炉,哗啦一下全打翻了,药罐子摔成了几瓣。
      以茉看着褐色的汤药流淌了一地,脑子里忽然想起赵文佳教她的一个成语,“覆水难收”。
      人已走,追也追不回来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304529/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