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苏家的房子是栋时兴的美国洋楼，白墙红瓦，屋前一块大草坪，明快简洁。
　　以茉下了车，就见一个黑矮胖子大步迎过来，飞快地嚷了一串中文。
　　江妈赶紧凑过来说：“这是您的大哥。”
　　以茉看着大哥毛发稀疏的头顶，吃惊不小。她先前见了姐姐的照片，还以为大哥也是个标致人物，哪里知道居然是这副模样。
　　苏盛宏是苏老爷的原配所生，大以茉姐妹许多，今年三十有三了。他模样像生母，笨拙憨厚，一直不得苏老爷喜欢。苏老爷后来带着续弦太太去美国做生意，把他丢给祖母抚养。以茉是在美国出生的，从来没见过这个大哥。
　　苏盛宏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傅靖云，失望之下，才把视线转到小妹身上。
　　“怎么你姐夫没有跟着一起来呀？”
　　江妈在旁边代答，说：“傅少临时有公事。”
　　苏盛宏遗憾地长叹一声，看到以茉疑惑的脸，这才赶紧转笑，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妹你长大了，若是爹在，不知道多高兴。”
　　以茉低头想给他行礼，可苏盛宏提着脚就往屋里走了。
　　苏宅室内也布置得十分新潮，清一色白家具，墙上挂着印象派的画。
　　苏太太穿着雪青色的紧身旗袍，端坐在长沙发上，手里搂着个穿着小学制服的男孩子。她笑盈盈地看着以茉走到跟前，就像屁股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这架势不像嫂嫂见小姑子，倒像当家主母见新买来的丫鬟。
　　以茉倒没多想，走过去鞠躬行礼。
　　苏太太把以茉上下打量了一番，抿着鲜红的唇说：“小妹果真长得和二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难怪傅少能在人群里一眼把你认出来。”
　　江妈多了个心眼，让以茉出门换了衣服。以茉现在身上穿着素色的衣裙，黑鞋白袜，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搭在胸前，活脱脱一副女学生的打扮。这么素净，自然讨长辈的喜欢。
　　“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苏太太推了推怀里的男孩，“这是你侄子康恒，你还有个侄女慧珠，在外婆家没回来。康恒，叫小姑姑。”
　　苏康恒约莫七、八岁，继承了苏氏夫妻俩的缺点，黑矮且瘦弱。男孩子见过不少上门的穷亲戚，眼前的小姑姑卑微的态度和那些人如出一辙。他目光便倨傲起来，敷衍地叫了一声，然后径直跑到旁边的休息室玩去了。
　　苏太太慈爱地看着儿子奔走的背影，笑嗔着：“这孩子就是顽皮，都叫他爸爸惯坏了。”
　　苏盛宏笑呵呵地叼着烟斗，在沙发上坐下。
　　佣人端来了茶。苏盛宏招呼道：“小妹别拘束，坐下来一起用吧。”
　　“小妹这些年也受苦了。”苏太太说，“听说收养你的那家是开旅社的？哎呀呀，你跟着他们，也不知道多遭罪。”
　　江妈在旁边翻译得一头是汗，以茉倒是很平静，有条不紊地回答：“谢谢大嫂关心了。我养父家祖上原是武士，养母家则是开剑道馆的。后来世道不好，才开了一家旅社糊口。我养父去世早，养母教我读书识字，我义兄也在学校读书。”
　　苏太太本以为那边家庭世代白丁、穷困潦倒，如今得知对方家出身比自家还要好，一时有点讪讪，赶紧喝茶遮掩。
　　苏盛宏憨厚地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走丢的这些年，家里人成日担心，就怕你在外面吃苦。老太太和你姐姐每次提起你就哭。老太太这些年身体也不好，一直在南京老家养病。听说你回来了，也是想来上海，可身体实在不好。过个几日，我就送你回去看她。”
　　“何必过几日？”苏太太尖锐地插进来，“老太太自从知道小妹找到了，就盼着小妹回去见她。盛宏，我们是最孝顺的了，就该早点送她们母女团圆才是。”
　　苏盛宏举着烟斗愣了一下。他太太暗暗冲他使眼色。他看了看太太，又看了看低眉顺目的小妹，支支吾吾地说：“是应该的。嗯，是该早点去见老太太。”
　　苏太太说：“咱们不能叫老人等。盛宏，你把手头的事推了，明日就送小妹回南京。”
　　“我约好了花旗银行的大班，你也知道那些洋人的架子有多大。”苏盛宏叹气，对以茉说，“没事，我叫家里司机送你去。等我忙完了，就去南京看看。”
　　江妈逐字逐句地翻译了，以茉听了温顺地点了点头，格外平静。
　　她人单纯，却不傻。她在日本帮着养母打点旅社那么多年，人情世故早已烂熟了。兄嫂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
　　苏太太叫了佣人领以茉去自己的房间。等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她立刻转过脸来瞪了丈夫一眼。
　　“你真是糊涂。要不是我及时说了那句，怕还不知道多麻烦。你现在留她在上海，她尝到了大城市的甜头，哪里还肯去乡下的老家？到时候老太太肯定要找借口回上海来住！”
　　“你想太多啦。”苏盛宏抽着烟，“老太太若的想留在上海，当初何必回乡下？”
　　苏太太没敢和丈夫说自己当初支走婆婆用的小手段，只好说：“你就傻吧，我好心当驴肝肺。”
　　“小妹还是个孩子。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苦，就让她在家里好好享几天福不行吗？何必早早把她赶去乡下？”
　　苏太太尖尖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戳着丈夫的胸膛，像要戳出几个洞来，“你当小妹找回来是好事？你爹和以蓉死了后，老太太手里到底捏着多少东西，你说得清吗？”
　　苏盛宏叼着烟斗不说话。
　　苏老爷子存在银行保险箱里的地契和珠宝，继母何氏名下的房产和证券……
　　苏盛宏越想越觉得父亲对自己不公。如今世道不好，自己辛辛苦苦维持着苏家的产业，为了个投资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结果花钱的反而比赚钱的有钱。以蓉当年出嫁，嫁妆之丰厚惊羡全上海的未婚小姐。何老太太的父亲是个精明的满清遗老，给何氏陪嫁的古玩珍奇不知几多，个个价值连城。
　　苏盛宏烦躁起来，烟烧尽了都不知道。
　　苏太太体贴地帮他添烟丝，一边说：“你能想明白就好。傅靖云把小妹找回来，我们怨怼也说不得。只是他是大忙人，没空管小妹。将来老太太走了，小妹没人给她打点，还不是……”
　　苏太太话留个尾不说完，只冲丈夫狡黠一笑。她面白且瘦，眼大而眼珠小。这么一笑，倒有几分像《西游记》里显了原形的白骨精，怪是渗人。
　　以茉在苏家住的是客用的套房，用具摆设全都显示着主人无意留客的用意。
　　江妈打发了苏家的佣人，把门一关，拉着以茉去浴室，把水放着哗哗响。
　　她张口就呸道：“前脚进门，后脚就要把人打发出去。傅少尚且留了小姐您三日，他这还是亲生大哥呢！我们这就找傅少去！”
　　“不要麻烦姐夫！”以茉忙叫道。
　　日语里的姐夫也作兄长。江妈脑子里转了一下才明白。她叹气摇头，“小姐您的性子和少奶奶一样温柔。少奶奶那时候，苏老爷还没过世，无人敢为难她。您的处境却不同了。”
　　以茉紧咬着牙，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她想起傅靖云叮嘱的那句“要听话”，原本一颗因为回家而热起来的心，正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江妈虽然改领苏家的工钱，可是傅家每月还暗地帖她十元，要求她务必把苏三小姐照顾好。她是个知轻重的人，又见以茉懂事又可怜，也是真心实意对她好。
　　她拧了湿帕子给以茉擦脸，一边说：“小姐您也别担心。虽然说是乡下，可是苏家是当地望族，偏僻了点，衣食却不差。上海太闹腾，人也太势利，您在这里要被欺负的。等咱们回了老家，叫太太给您请个老师教读书。将来再回上海念中学。”
　　以茉一听到读书，本来凉下来的心又渐渐热活了起来。
　　养母家条件不好，只供得起真一读书。她每次见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不知道多羡慕。母亲贵子虽然尽力教她识字，真一也教过她算数和英文，可是她始终对校园生活向往至极。
　　当初傅靖云要接她回去，她舍得不，是养母把她关在门外要她走的。母女俩隔着门嚎啕大哭。母亲说：“你回去后就是小姐了，可以过上好日子，还可以去学校念书了。你走吧。”
　　她三步一回头地跟着傅靖云走了，心里既不舍，又对未来新生活抱着期望。
　　现在一看，她想她自己还是有些天真的。养母家给不了她华衣，却能给她关爱呵护。如今她锦衣玉食，亲人却只能给她虚伪冷漠的笑脸。
　　世上的事，总难两全其美。
　　那夜很闷热。以茉睡不着，坐在敞开的窗边，望着雾气朦胧的月色。
　　她想起在自己坐着车离开家的时候，真一冲出家门，追着车跑，喊着：“夏子，笨蛋！笨蛋！”
　　已经舍弃了寺田夏子这个名字的苏以茉长叹一声，把头埋进臂弯里。
　　“真一君，也许我真是笨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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