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作者:靡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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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苏家小姐


      第一章•苏家小姐
      —许多失而复得的,未必是珍宝—

      轮船在黄浦江码头靠岸的时候,正是上海春末夏至之时。
      傍晚,天气依旧炎热,只是潮气淡薄了些。初夏的阳光照射在码头上,干燥的尘土被来往行人和车辆带了起来,飞扬如一层薄雾。
      苏以茉贴着船舱的玻璃窗,好奇地朝岸上眺望。
      西洋建筑的高楼伫立在外滩,整洁雄伟。灰绿色的江水滔滔东去,来往的一艘艘轮船都成了这个城市锦上添花的物件。
      这一年是公历1934年,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上海正宁静且繁荣。
      而苏以茉则刚刚满十六岁。
      尚未感叹完上海的繁华,敲门声响了起来,傅靖云一身便服出现在门口。
      “要下船了,行李都整理好了吧?”
      男人说话素来简洁利落,带着军人的行事风格。
      以茉一边点头,一边利索地从床上拎起自己的随身小皮箱。
      跟班小田早提着傅靖云的大行李箱先行下船去了,傅靖云身边没有跟着人。他看了看以茉细瘦的手腕,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了她的行李,然后转头朝船舱外走去。
      以茉的脸一热,低着头紧跟在他身后,鞠躬道歉。
      “给您添麻烦了。”女孩低声说着日语。
      八年的异乡生活不但改变了她的习惯,也让她遗忘了自己的母语。
      傅靖云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一个多礼拜的相处,以茉已经可以多少揣摩一点他的心思了。她识趣地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下扶梯,乖巧又温顺。
      这次去日本是处理私事,傅靖云没有穿军装。白色的亚麻衬衫和浅灰的卡其裤穿在他身上,让他的背影多少显得有点削瘦。
      不过多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了他挺直的腰杆和宽阔的肩膀,更给他斯文的面相增添了凌厉之气。傅家大少在熙熙攘攘的码头只站了片刻,就引来不少女士的侧目。
      “少爷,”杨叔带着老妈子迎了过来,“您辛苦了。小田已经把车开过来了,行李都装好了。”
      傅靖云看了一眼那个老妈子,“就是她吧?”
      老妈子人也机灵,赶紧熟练地用日语对以茉说:“小姐,我叫阿江,以后有我服侍您。请您多多指教。”
      以茉离家万里,只得和傅靖云说几句日语,现在一听老妈子这么一说,又惊大于喜。她这八年生活清贫,只伺候过人,从没被人伺候过,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傅靖云倒是对这个会说日语的老妈子比较满意。
      他只想着把岳父家这个走失多年的小女儿从日本带回来,船快到上海了才想起她语言不通。亏得杨叔细心,找了个在日本大使家做过好些年的老妈子来。
      孩子成长的最关键的几年,生长环境的影响特别大。
      傅靖云眯着眼,看着以茉低垂着的头。拘束和彷徨一直清楚地写在她的脸上。记忆中那个温婉大方的容颜,虽然和以茉几分相似,却全然无法重叠起来。
      傅家公馆是一栋法式建筑,有着法式特有的蓝灰色倒斗型屋顶和奶白色石墙,上下三层,二十来个房间。院子颇大,屋后有水池花圃,东角则是一排工人房。
      以前傅老爷还在上海的时候,姨太太爱交际,这里时常举办通宵达旦的舞会。那时各方名流云集白公馆,彻夜欢歌,纸醉金迷。
      傅靖云不爱热闹,一直住在军校宿舍里。后来傅老爷生了病,回乡下休养,他才搬了回来,结婚成家。他娶的是苏家二小姐,也就是以茉的二姐苏以蓉。
      以茉下了车,一眼便看到了屋子下种着一排茉莉花。
      花开正热闹,绿叶白花煞是好看,满院子里都浮动着暗香。
      她想起傅靖云当初在日本把自己找到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名字,叫苏以茉,茉莉的茉。”
      男人的声音低沉沉的,就像石子落入井水,激荡起了层层波澜。
      二楼东边的套房被腾来作为三小姐的临时闺房,大窗户对着外面的法国梧桐树,白色蕾丝的窗纱随风飘舞。
      以茉眼前晃过自己住了八年的狭小阴暗的和室,一时有点恍惚。
      江妈陪着以茉熟悉环境,一边解说给她听。这个是抽水马桶,这个是淋浴花洒,那些瓶瓶罐罐,哪个是洗头的,哪个是洗身的。标签上贴着手写的汉字,以茉都认得。
      箱子送了上来。江妈打开一看,满满的全是时兴的面料和款式,暗暗乍舌。
      等以茉进了浴室洗澡,她抱着换下的衣服下楼交给洗衣婆子,就被后房的老妈子们拉住了。
      “听说三小姐是少奶奶的亲妹子,怎么看着不像呀。”厨娘一边剥着豆子一边说。
      旁边的老妈子忙说:“模样五官是像的,就是黑瘦了些。怕是在日本吃了不少苦。”
      “可是真的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了?走丢的时候不是已经八岁了吗?”
      江妈笑了笑,“到底是自己本来的语言,想来学起来也快。”
      “幸亏给我们少爷找回来了,老天爷保佑。说是千金小姐,也真是可怜。她知道苏家的情况不?”
      “多少知道一点的吧。”江妈含混地说,“无论如何,三小姐可是苏家的亲身骨肉不是?”
      江妈心里也清楚,虽然雇她的是傅家,可是苏三小姐在这里也只是短住,终将还是要回自己家的,到时候她估计也要跟着过去。未来东家的闲话,自然少说为妙。
      以茉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下楼来。
      傅靖云坐在厅里翻着报纸,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女孩子穿着素白的袄衫,墨蓝裙子,黑鞋白袜。
      他满意地顿了顿,才放下了报纸,“我们去看看你姐姐吧。”
      傅靖云大步而去。以茉局促地扯了扯衣服,低着头跟在他高挑的背影后。
      西侧的静室原来是间小沙龙。傅太太过世后,才被布置成了一间佛堂。
      窗帘低垂的室内光线幽暗,飘着淡雅的香火的气息。以往总放置着鲜花的案台上,如今摆着的是苏以蓉的遗像。
      苏以蓉十八岁嫁到傅家,二十三岁去世,没有留下孩子,只留下了满屋的回忆和这张遗照供人凭吊。
      年轻的女子娟秀明丽,笑容温婉妩媚,就像一股甘甜的泉水,让人饮后还回味无穷。
      杨叔点了香递到以茉手里。以茉按照江妈的指点,跪在蒲团上,给姐姐磕了三个头。
      以茉小时候从神社的台阶上滚落下来,摔破了头,许多事已记不得了。只是遗像中的女子和她相似的容貌,即使别人不说,她也感觉得出两人之间的关联。
      傅靖云站在旁边默默看着。
      线香散发出来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堆积在他胸口,让他有点透不过气。他不由摸出了香烟,想要点上一根。临头了又一愣,想起以蓉临终的那段日子里总是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手不禁把烟揉碎了。
      以茉行完了礼,被江妈扶了起来。
      杨叔察言观色,立刻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打开了窗户。
      午后充沛的光线照射进来,带着青草香的空气冲淡了屋内凝重的气息。
      以茉这才发现,原来外面是一间玻璃花房。
      傅靖云丢了手里的烟,对以茉说:“你姐姐到死都还记挂着你。现在你找回来了,她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刚才和苏家通了电话,你侄子出水痘还没好全,你妈妈一直在南京老家养病。你先在我这里住几日,等你大哥来接你。”
      标准却生硬的日语再配上刻板的语调,听得以茉不由自主地弯腰鞠躬,惶恐道:“您对我的照顾,我不胜感激。”
      傅靖云眉头深锁,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我平日公事多,你有事就找杨叔和江妈。”
      “是。”
      “想出门走走,一定要人陪着。”
      “是。”
      傅靖云走到佛龛前,捻了线香,朝亡妻拜了拜。
      “以蓉……”他只呢喃了一声亡妻的名字。
      傅靖云果真如他所说的一样,公务繁忙。当天晚饭摆上了桌,以茉就被告知傅少有急事出门了,独留她面对一大桌子的饭菜。
      胭脂米煮出来的饭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散发着清香,厨娘想也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做了一桌拿手菜。又考虑到以茉的经历,口味做得很清淡。
      以茉独自坐在红木大餐桌边,头顶悬挂着一盏明晃晃的水晶大吊灯。下人都站得远远的,只有江妈在旁边帮她布菜。
      她夹了一小块红烧狮子头,然后大口扒着米饭。
      鼻子有点酸。她忽然分外想念横滨家中那间小小的和室,想念真一的笑声,还有养母贵子做的味增汤。
      次日醒来,就听到窗外悦耳的鸟叫声。
      以茉还有点迷糊,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原先的家中,等到她坐起来,脚垂下床,才惊醒身下的早就不是榻榻米了。
      天色还早,大屋里静悄悄的。以茉穿着软底拖鞋,慢慢地走下楼梯。
      才走到楼梯拐角,忽然一阵钢琴声飘入耳中。
      以茉怔了怔,侧耳听了片刻,寻着声音找去。
      温和的晨光透过花房剔透的玻璃照射下来,犹如万千丝缕。
      一人多高的琼花正是花季末期,开得绚烂。伞状的树冠枝叶茂密,像是女子蓬松的舞裙。硕大洁白的花朵犹如舞裙上缀着的珍珠,疏密有致,在阳光下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花树下摆着一台钢琴。傅靖云白衣黑裤,正在专心致志的弹奏着。
      他居然会弹钢琴。
      以茉站在门口,生怕打破了这美妙的气氛,再也不敢前进一步。
      悠扬的旋律仿佛清晨和煦的风,缓缓吹过草原花海,宁静且悠远。
      傅靖云微低着头,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弹跳。他眼睛半阖着,睫毛浓长,鼻梁挺直,嘴唇到下巴的线条刚硬又优美。
      以茉看着,居然觉得心跳没了力量。
      她想,这首曲子这么悦耳轻柔,怎么却有着一股萦绕不散的忧伤。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的《悲怆》。
      到了第三天,苏盛宏才派了佣人到傅家,说孩子病已好,可以请妹妹回家了。对于自己把多年不见的亲妹妹晾在亲戚家数日的事,只言未提。
      以茉匆匆收拾好行李,下了楼来。只见傅靖云一身笔挺的军装,军靴锃亮,正在往腰间别手枪。
      傅靖云抬头看她发愣的模样,把她招到跟前。
      “本来要送你回苏家,只是刚才部里来电话,有急事要我去处理。我叫小田开车送你去。”
      他不陪自己去苏家了?
      以茉心里顿时空了一块,“我一个人去大哥家吗?”
      “江妈以后就跟着你了。”傅靖云看着这张和亡妻相似的面孔,口气不由温和了几分。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可以给我写信。”
      以茉六神无主地被江妈搀着坐进车里。汽车发动的声音让她心下发慌,下意识地探出头寻找姐夫的身影。
      傅靖云站在大门的台阶下,一眼看到女孩充满了离巢的雏鸟般彷徨又惊恐的大眼睛,脚已经不自觉地迈了过去。
      以茉深吸了口气,克服了对他惯有的胆怯,问:“您会来看我吗?”
      傅靖云的手在女孩发丝柔软的头顶轻抚了一下。
      “等我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就会去看你的。”男人低声承诺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到了自己家,要听大哥和母亲的话。”
      汽车驶出傅公馆的大门。以茉从后窗回望。傅靖云挺拔的身影一直伫立在屋前,目送她离开。
      两人谁都没想到,这次一分离,就是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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