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金刚


      金刚①长跪在已有露水沾湿的地面上,两膝一片冰凉,琉璃碧盘的零星碎片深深陷入两膝肉中,却又因碎片的细小而没有显出任何血迹。他只觉得全身麻木,口中不断重复着“有罪”“饶恕”,两手一刻不停地拾捡散落于地的碎片,被扎得鲜血淋漓的手中还是不时有点点碧色光芒落下,那是在掉落的琉璃碎片。他无暇顾及自身的痛楚,于年初入宫,在内府局为奴的他而言没有比此刻更大的绝望。
      “别捡了,待会去将这些扫起来就可以了。”李旦不忍道,“我无碍。”,就在方才手捧琉璃碧盘疾步行走的金刚差点将与太平从九州池归来,回东宫的他撞倒在地,不仅琉璃盘被摔得粉碎,盘中所盛的莲花亦受折损。
      “你叫什么?”李旦随意问道,并让他立起来。“金刚。”他轻轻回答道,低头掩住了那宦者中鲜见的清秀白皙的样貌。
      “哦。”太平微微挑起修画整齐的眉黛,“今年初,岭南追讨使李千里献上的两个阉儿,另外一个就是你?”
      “是。”金刚的声音越发低微,本就寡言沉默,有些木讷的他几乎不敢抬头窥人。
      “金刚力士。还有一个就叫力士,是不是?”李旦问太平道。“丝毫不错。我在大家那里看见过力士,是少有的聪明伶俐,大家也很赏识他。”太平笑着说道,然始终不曾看金刚一眼。
      “宦侍之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司宫台的内侍应由太平你去当。”李旦道。
      太平听到这话,面上的笑颜不再,假装气恼跺脚道:“四兄,你竟讽刺我。”
      李旦没有急于安抚太平,而是俯身拾起已经掉落多时的几枝莲花。这中,红白二色具备,小巧的翠绿莲蓬夹杂于莲花间,仿佛还居于凝碧池之上,身畔有澹澹碧波昼夜不息地流过。“此花可否赠与我?”李旦手持莲花,侧目向金刚问道。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刚才的情景在心中仍有余悸,“这本来就是要往东宫送的。”
      “我只是奇怪,你打碎琉璃盘,内府令那里你将如何应答?”李旦问道。
      “当以实情相告。”金刚不假思索地说。
      “笞打数下,禁闭数日,夺一年俸禄。”李旦停顿须臾,续道,“若真只有如此,便是苍天眷顾。”
      “奴婢死罪。”金刚听罢,抑制不住惶恐和畏惧,又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既然送往东宫,我得到的便是琉璃盘,还有盘中所盛的红白莲花。”李旦对金刚说道,语调和缓。
      “可是……”金刚心领神会,然而稍一抬首,几柄凝翠毫无意外闯入他的眸心。
      “琉璃盘已在东宫了。”李旦以为金刚不明话意,又清楚地重复道。
      “蠢儿,皇嗣是要替你瞒住此事。”太平不住摇动团扇,以驱赶蚊蝇,“身为黄门,打碎琉璃盘,内侍、内府令都不会轻易放过。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去死?”
      “是。”金刚几近说不出任何话语,唯有投去一片感激的目光。

      “李千里送上来的人怎会如此愚笨?”太平不屑地说道,她与李旦所行走的回廊下盏盏纱灯发出橘色的光,为这夏日的夜色平添了一份暖意。
      “你刚才不是还说力士聪明伶俐,世间难寻,现在怎么又改口了?”李旦怀中恰有莲花一束,假装不明太平话中语意。
      “那个金刚,还不算愚笨吗?”太平冷冷反问道,“连处变不惊都尚未学会。”
      “我倒觉得他敦厚纯朴,是可以亲近之人。世上的愚笨和聪慧从来没有鲜明的界定,我自己又算什么聪明人呢?”李旦淡淡道,眼底涌上一片不可名状的神色
      “四兄未免太自谦了。”太平对李旦的态度显出了略微的不满,“大帝的八个儿子,病死了两个,逼死了四个,长流了一个,在这宫闱安然呆了这么多年而不倒的也唯有你了。”
      “这不过是上天赐下的福祉罢了。”李旦道,仿佛过去十四年的波折艰难一一数来不过尔尔,“每看到一天的夕阳落下,我就盼望能看见明日的朝阳升起。”
      见太平露出不解的眼神,他补充道:“黑夜里,当一个人口口声声说要来杀我,我只怕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事实。所幸每次都是我自己被惊醒,然后我还活着。”说完,他竟笑了起来,似乎只是刚刚说了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我从来都是这样胆怯,害怕不能死在青天白日下。”他又用手轻轻收拢了一下莲花的花瓣,手一放开,它们便恢复如初。
      那束莲花正倚在他的肩头,花上晶莹的露水恍如泪珠顺着花瓣安静淌下,无声地打湿了他肩上的衣衫和一段几近被遗忘的往事。

      成器打开随身的鞶包,将其中的吃食一一取出放到了安吉面前。正把玩着五弦琵琶的隆基见此情景,不由笑了起来:“怪不得大哥的鞶包鼓鼓囊囊,原来有人翘首以盼久矣了。”
      安吉听罢,不好意思地坐进父亲怀里,却还不忘捏上一块比手掌大的糖饼,白色的糖霜簌簌地往成器的衣袍上掉。“这琵琶不是隆范的吗?”成器抱起安吉,看见隆基膝上放置的琵琶,奇怪地问道。
      “就是四郎的。”隆基满脸兴奋,随手便是几声抹挑,“今天我替他说了情,他就主动把宝贝借我玩几天。他也怕五郎出什么鬼主意把琵琶给顺走,说我这儿再好不过了。真是好东西,我都不想还给他了。”
      “三哥,到时你也借我几天。”整晚一直忙于抄录佛经,无暇休憩的阿华趁把笔尖在辟雍砚中舔墨的工夫,启首对隆基说道。李华为李旦第四女,成器的同母妹,同样是精通音律。
      “真要有这么好,我也来要个几天。”成器怀抱安吉走到隆基面前,笑言道。安吉正小口吃着糖饼,落下的碎末尽数掉满了阿华已抄录大半的卷帙之上。
      “大哥。”阿华拂去碎屑,低声提醒道。
      “哦。”成器转了个方向,放下安吉,“又是《法华经》?”
      “嗯。”阿华漫应了一声,笔下却一刻不停。安吉弃了剩下的一小块糖饼,向不远处的阿华走近,一把搭住了她的脖颈,口中“四姑姑”“四姑姑”依依呀呀唤个不止。
      “别闹。”早对侄女的诸多小把戏烂熟于心的阿华无奈搁下笔,转首面向安吉,轻轻捏了一下她鼓出的脸颊,“再吃就真要吃成小猪猡了。”
      安吉疑惑地望向坐在榻上的父亲和三叔,“要找个好郎君恐怕就难了。”隆基边笑边顺着阿华的话头说道。安吉虽未及髫年,却也知道隆基和阿华借她打趣,即刻懊恼道:“日后见了四叔,我非要告诉他,四姑、三叔你们正打算贪了他的琵琶!”这带有威胁,却又显得孩子气的话语一出口,连原本想去安抚女儿的成器也终于无法自禁地笑了起来。
      “真生气了。”隆基见此情状,急忙下榻,半蹲在安吉面前,和阿华一样用手轻捏了一把她微胖的双颊,“前些天,阿王还跟我说将来想要个像你一样乖顺的女儿呢。”
      安吉负气似的转过头去,隆基无法,只得将她抱到榻上的成器身旁。自己则隔着一小几,身倚兽面纹隐囊,又言道:“若是郎君,那最好也如女儿般乖顺。真是胡白,我的儿子当如将军般威武,怎能成控鹤府之流?”
      “不过一句玩笑话,三哥你还就当真了。”阿华和阿王向来亲近,姑嫂处得如姊妹一般,便不平道。
      “哪里。”隆基不禁逞辩道,斜目看了一眼漏壶内上浮的小箭,“辰光还早,阿华,等你抄完了,我们来局摴蒱如何?我不信自己总会输给你。”他无聊地甩动隐囊边作把手之用的光艳穗结。
      “赌什么?”阿华未曾抬头,她所抄写的《法华经》仅余最后一品,“我从不做无所获之事。”
      “赌……”隆基话只露了个头,忽闻水晶帘外有女声响起,“便赌得四兄手中莲花一束,如何?”语毕,一把绘折枝芍药纨扇轻撩珠帘,引得诸多晶莹剔透的水晶珠串互相碰撞不已,却是宴饮罢,迟迟不归的太平公主,其后紧随着的是皇嗣李旦。
      四人连忙起身行礼,“这是大郎的女儿。”太平见稚嫩的安吉笨拙地模仿大人朝自己行礼,嘴角掠过一丝笑影,待安吉抬头,眉目面容尽落眼帘,便不由一惊,忙掩饰说:“看过四兄和大郎,就不用看这孩子了。”
      李旦仿佛看穿了太平的惊讶,随之说道:“上官氏也这么说。”
      太平唯有尴尬一笑,随手取下身上所佩戴的玉凤,递予安吉:“就当是我这做祖姑母的一点心意。”
      安吉道谢行礼,离她最近的阿华帮忙将玉凤系到了她的颈上。“这是……”行第居于阿华之下的几个妹妹与她年龄相近,且每及元日、上元等日,能参加宴会的自非东宫儿郎莫属,几乎不曾有女儿出现,也无怪乎太平对面前肤呈玉色,乌发如漆的女童不甚知晓。
      “四女,李华。”李旦说着,把手持多时的莲花插入几上的一只青瓷瓶,“可唤阿华。”
      “你们不是说要玩摴蒱吗?我和四兄当年玩这个玩得是昏天暗地,连什么辰光都忘得一干二净。”太平又转面问身旁站立多时的成器道,“知道姑母以前玩这些为什么总找你父亲吗?”
      不待成器回答,她便说:“哥哥里,只有你父亲不争不夺,会心甘情愿地让我。”安吉、阿华轻笑了几声,隆基与成器的眼中却闪过复杂的神情。
      “不争,不夺。”成器在唇齿间悄悄重复这简单的字句,觉得纵使穷尽自己无定的一生,怕也难以做到父亲的如斯境界。他不知道,权力、欲望压顶之时,自己是否也能淡然地去不争,不夺,不抢。
      几局下来,两人平分输赢,李旦已略显出疲惫之态,太平却还兴致盎然,掷出五枚骰子,待其落定,转看骰面,连连失望道:“杂采。”安吉早由乳母抱去睡了,成器、隆基、阿华虽觉无趣,但仍然于一旁观看父辈游戏。
      “什么辰光了?”李旦以手支头,强掩睡意,朝隆基问道。
      “上水七刻。”隆基道。
      “东宫宫门上水一刻就上,太平,你今夜需呆在东宫了。”李旦说着,将一马前移了几步。
      “我们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上水一刻.”太平细看棋面,觉察不对,“四兄,你扔出的是杂采,不是贵采。”
      “好像是这样。”李旦思索片刻,才把马移回了原来位置。
      “你若乏了,不玩便是。”太平见状,正要将博具收拾起来。
      “让阿华陪姑姑玩上几局吧。”成器轻轻扯了扯妹妹的衣袖。阿华只得顺势道:“就让侄女代替四哥玩上几局,姑母还需留我几分情面,别教我输得太惨。”
      和旁人同掷五枚骰子不同,阿华的骰子是一枚枚掷出去。头枚,黑犊在上;次枚,仍是黑犊在上……一连五枚,皆是黑犊在上,即最贵采,卢,采十六。
      “怎么掷的?”太平显然忘记自身输赢,只是惊喜问道,“我宅上摴蒱一年玩到头,也没见过几次‘卢’。”
      “过关。”阿华腼腆一笑,“姑母,您承让了。”
      接下几局,阿华越玩越顺手,几乎次次掷出贵采,或打马,或连掷,或过关,然越是如此,太平越不愿罢休,硬是拽着阿华玩了一局又一局。窗下银烛不晓已被剪来几回,太平腕侧整盘绿杏则是一口未动,摆弄棋子的手因满心焦灼而出了一掌黏湿的汗。直至最后,众人已经睡意朦胧,终于赢上阿华一局的太平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
      “上水二十八刻。”隆基随意瞥了眼漏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满面疲倦地说道。
      “先前太平姑姑输得太惨,我还道她定会恼怒呢。”成器略感意外地道。
      阿华着上丝履,下榻前去打开扃闭多时的窗牖,登时盛夏六月的夜风挟着庭内恰值花事的夜合花飘散的香气潜入静室,烛上明焰于风中摇晃。
      “我对姑母并不深知,却也懂得,凡出身贵胄,享尽娇宠之人生平最不喜莫过于他人相让。”阿华身倚窗棂,漫看皓月,说道。
      “若父亲入朝,太平姑姑自是我们失不得的倚靠。”想到日后武李纷争,成器语中不由带上忧虑之情。
      “将来的事,谁会知道。”隆基嘴角露出了狐狸才有的诡秘笑容,“大哥,这东宫之外方是真正任由驰骋的天下!”
      “对了,三哥。”阿华忽想起一事,“刚才,你要和我赌什么?”
      “金钱花。”隆基一脸坏笑道,“前些天阿王和她的侍女采了不少,晒干后真要拿绳子穿了,我估计总有个几十缗,东西市不收,就不妨拿来做我们的赌资罢。”

      一炉波斯龙脑香于白滑石熏炉中销尽了最后一星余香,徒留淡烟许许。
      豆卢氏为李旦拔下簪导,褪去外衣,“过几日,你派个人去趟内侍省,就说最近东宫不够人手,诸事不便。有个金刚,敦厚不欺,想要他来东宫做事。”李旦背对豆卢氏低声言语道。
      “妾明了。”豆卢氏一如平日端庄,却难掩语调间透出的隐隐失望。她登时忆起那一张张具有蛊惑性的年轻面孔,那些宫女于廊下的窃窃私语。
      “寿春王之女貌若故人。”一人掩袖如是说。
      她在心中轻笑了一声,取来梳栉梳顺面前人的长发,“近来听一些宫中人闲谈,说大郎的女儿样貌颇似故人,仔细一回想,的确如此。”她怯怯地问道,语调却是故作漫不经心。
      见李旦不发一言,豆卢氏欲再为其脱下中衣,却被他轻轻躲开,原搭在肩上的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唯有无奈放下,“那孩子的眉目和她的大母确有几分相似。”李旦向前几步,侧身平静地叙述着一个被刻意隐瞒的事实,明灭不定的暗淡烛火无形间隐去了他发间星星点点的灰白,说完,便拔步走向那重重如山峦的屏风之后,留下豆卢氏的孤影于浓稠的黑暗中若有所失。
      她逸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转身离开寝室,轻轻扃闭上门,唯一发出的微不可闻的足音也融入了滑冷的月色间。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①圣历初,岭南讨击使李千里上二阉儿,曰金刚,曰力士,武后以其强悟,敕给事左右。 ——《新唐书卷二百七 》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281113/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