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荷风


      为皇嗣生辰而设的筵席被摆在了九州池畔,正值夏日,而池畔却有凉风习习,风中送来千叶红、白莲花怒放幽香与丛丛莲叶的清苦之气。
      成器和诸弟跟随父亲早早来至九州池时,便看见远处早已于灯槊之上竖起一支支粗如儿臂的红烛,诸多宦侍和宫人忙碌不已,将各式金银用具一一摆放妥当,却只听得橐橐足步声,始终不曾有谁耳语喧哗。乐工正奏起乐曲,细听之下正是昔年高宗天皇喜闻禁苑流莺啼叫,遂命龟兹乐工白明达所制之曲《春莺啭》。
      待走近才发觉最上首左侧已有人落座,衣着艳丽,面妆首饰无不是现今两京贵妇世家之女争相追逐的时新花样,“太平姑姑竟来得这样早。”成义对身侧的成器耳语道。成器一言不发,只是对弟弟使了个向上的眼色,“陛下!”。“今日我们只是来吃四哥的生辰酒,除此,别无他事!”成器有意略微提起声音,以便相隔较远的隆基、隆范、隆业可以清晰听见。走在最前面的李旦闻之转首,脸色峻肃,道:“何来这么多聒噪?”五王急忙低头,只是默默向前走。
      “四兄胜常。”看见许久未相遇的兄侄,太平公主不由欢喜异常,忙用手中持的一把绘折枝芍药纨扇遮住显露的笑意,又转头笑着对坐在最上首的武皇说道:“正说着就来了,这一转首,大郎自己都是做阿爷的人了。”
      武皇的面上却没有浮显任何笑容,见幽禁十四年的儿孙向她行以稽首大礼时不冷不热地对李旦说:“我听说你的儿子前些天畋猎的时候,用剑就活活砍下了一头鹿的头颅。”
      众人听到此言无不心中一惊,“儿郎子的游戏罢了,何足陛下忆及。”李旦应答道。武皇渐渐收起了严肃的面容,反而笑着说:“今日既然是四郎的生辰,就莫提别的事,需安安心心行几回酒才是。”说罢,示意六人落座。
      “其实这儿女生辰,最劳苦的还是这作阿娘的。”太平公主轻轻摇动手中的圆洁纨扇,“女儿也是自己有了儿女才知晓这其中的不易。”
      武皇掩袖饮尽四曲金长杯中的酒,才微笑地看着座下的太平公主道:“你宅上自酿的酒已经及得上宫中的御酒了。”
      “一点拙技哪禁得起阿母您的夸赞。”太平公主道。母女两人其乐融融,尽得天伦之乐,与武皇方才对待儿孙的冷漠淡然截然不同。
      “前隋文帝曾下令于自己生辰六月初三禁杀牲畜,是记着他母亲元明皇后生下他时的痛楚。朕一老妇还记得,反倒是如今朕眼前的这些儿侄忘了这前隋旧事。”武皇抚着金杯侧的錾花纹理,自嘲似地叹道。
      “大家无需忧愁,现在三兄不是也回来了,在房陵过了这么多年,对母亲您定是思念非常。何不……”太平握紧扇柄,暗自思量下面的言语。
      “我差点忘了你也姓李。”武皇转头冷冷扫了女儿一眼,便用手旁小匙舀下一口盛在琉璃大盘中的酥山,送入口中,又对右手边的李旦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酥山,今天制的酥山甜味正,你尝一下。”
      “是。”李旦有些迟疑,但还是拿起小匙从面前酥山上舀下一小匙。他旁边的几个儿子全部显出诧异的神色,“父亲不是”隆范话未完全出口,就被靠的最近的隆基用锋利的眼神制止住了。刚才,当他和最幼隆业想起平日兄弟私下饮酒的恣意无间,不由对这次无味筵席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同样是隆基用这种眼神警告了他们。
      李旦对面的太平公主见此情景兀自笑了起来,显然忘记了方才的噤若寒蝉。“你笑甚?”武皇问道。“四兄从小对这种酸甜东西是碰都不碰一点。”太平示意侍女为自己斟满杯中酒,“喜欢吃酥山的是三兄庐陵王。”
      “您忘了,以前我们几个兄妹总是笑他胖得像酥山一般。”太平接着续道,“有一次他在幞头上插了朵杏花,就被说成是酥山顶上总要染红的那一角。”说罢,她抿了口酒,望着李旦,再道:“这倒是四兄打的比方。”
      成器几个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父亲,似乎难以想象素来严肃中正的父亲少年时也会开这等玩笑。“再取一份酥山给宫外的庐陵王送去。”武皇用小匙轻轻敲打琉璃盘,她的声音几乎隐于这发出清脆的声响里,“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你们五兄妹里最爱吃甜食的是三郎,最胖的还是他。”
      座下诸人闻听此言,都不能自禁地流露出欢喜之色。“陛下可以念及庐陵王便是好事一件。”成器对父亲轻言道,其内心也不禁于此时感慨出一句“苍天”。
      有一茬没一茬搭着话,又行了几回酒。忽然有内侍匆匆前来,在众人面前疾跑而过,直至武皇跟前立定,耳语几句。武皇立刻站起来,甚至未吐半字,便由宫人搀扶离开,刚才其身后撑起羽扇、华盖的其余宫人紧随其后,刹那间宴上就失了大半人。
      “什么事情这么急?”行第居后的隆范、隆业对这突然地变故一时不解,连忙问道,而姑母和父亲镇定的神情更让他们疑惑大增。“前日陛下遣淮阳王入突厥娶默啜之女,是否是这中出了什么变故?”成器不确定地说道。
      “怕武延秀现在是连默啜的面都还没有见上,这有什么好猜的。”太平呼来侍女,“把玉烛拿来。喝酒怎有不行酒令之理?”
      “明府、律录事、觥录事①已经三人去了,只有这四人饮酒未免无趣。行酒令总要人多方能尽兴。太平,你我兄妹许久未见,也该好好地说会儿话。”李旦伸手阻拦道。太平听他说了这一番说辞,无非便是想从己处探知如今朝堂上的动静,兴致顿减、怏怏不乐,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武皇一离开,隆范、隆业立即心思活络起来。他们本就是孩子,好的是走马斗鸡,乐的击球游街,单爱四处跑动,像刚才那般一字一语皆暗含深意的宴席对他们简直难以忍受。“上次要不是你耍诈,照我以前,怎么可能输给你?”隆范趁姑母、父兄把酒言欢,无人注意自己时,颇为不服气地对隆范说道。
      “输就是输,四郎你踢蹴鞠敌不过我就是事实。我还眼巴巴等着你把那螺钿紫檀木五弦琵琶给我送来呐。”隆业得意笑道,双眸在烛火的映衬下愈发清澈。“琵琶,没有!我现在想把你当琵琶来拨才是事实。”这张琵琶一直是隆范私藏的秘宝,却在五弟隆业的怂恿下做了二人蹴鞠时的赌资,如今输了球,无奈只能百般拖延。
      “三哥,你说这琵琶是用蚕丝做弦弹拨起来顺滑,还是拿鹿筋做弦不易发涩呢?”隆业不恼反笑,把玩起空酒杯,边问一旁的隆基,“好不容易就要得到手的东西,自然是要把它当菩萨般供起来。”
      “五郎,琵琶是四郎的心爱之物,硬逼他割舍,似乎也不是太好。”隆基劝说隆业道,“三哥说得是。”隆范忙不迭地赞同。
      “可既然输了,总要用别的什么代替才好。”隆基又缓缓地补充道。
      “是啊,拿什么呢?”隆业侧首,似有其事地思索了一番。“我最多给你一枝榴花,让你拿去哄哄你的卿卿。“隆范没好气地说道,“要么我们再踢一局。”
      “榴花?”隆业讽刺一笑,鼻嗤一声,“带朝露的牡丹已经哄不了了,金丝、银丝编的,像蝉翼那么薄的结条花冠子去哄哄兴许还凑合。”他又说道:“既然四郎你肯,又有这么多人做见证,再打一局何妨?”罢了,他立即命人取来球,“不用门,直接白打,踢出花样多者为胜。”
      “四郎、五郎。”一直静坐在父亲身旁的成器见李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出言提醒。他深知父亲虽然不反对博术,有时甚至与诸儿女簸钱为乐,用以打发东宫的漫长时光,然而其向来不喜儿女以实物相赌也是实情。话未说完,李旦已启口道:“儿郎子竟为琐事闹腾不休,莫不是有朝一日要将明德殿也输掉?”
      声音不大也足以威慑众子。隆业狠狠瞪了自己哥哥一眼,隆范不敢示弱,暗暗在案下踩了弟弟一脚。坐在对面的太平公主将这些看得最为真切,掩扇笑道:“四郎、五郎,你们不必踢蹴鞠了,玩角抵兴许还能分出个胜负来。”接着,她对李旦道:“四兄,四郎、五郎和我家那几个相比已经是贞雅娴静的妇人了,我才怕他们真有那么一天会把神都也拆了。我偏偏又怕他们不闹腾,儿郎子整日闲坐一角,连弓矢都不知为何物,才贻笑大方。”
      “太平,你又是这样。”李旦无奈报以一笑。“你是没见过三兄的小儿子重茂,在阿韦和裹儿面前唯唯诺诺,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太平争辩道。
      “重茂是韦妃的儿子?”李旦问太平,并细细搜寻脑海中关于他们的一切。他只记得庐陵王的长子重润由韦妃所出,出生未几即封皇太孙,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庐陵王被废,皇太孙也被贬为庶人去了房州。
      “不是,好像是三兄和哪个房州女子生下的,看看都不像她的儿子。眉眼生得倒还不错,安在这么个性子上,可惜了。”太平边说,边用纤指破开拿起的澄黄新橘,似乎不相信依照李显的脾气也会瞒着韦妃做这种事。
      飞觥交错、羽觞金樽转瞬即逝,宴饮即毕,成器等人正要赶回东宫,却听得耳畔李旦朗声道:“太平,何需如此匆忙,我正要向你讨教今日佳酿的酿造之法呢。”
      眼见儿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苍茫中,宫人悉数退下,唯有乐工处传来《万年欢》的曲调,李旦和太平方于九州池畔信步而行,一路上仅有淡淡荷风拂起衣袖一角之声,和太平单丝红罗泥银帔角环佩的叮当碰撞。
      良久,李旦才缓言道:“太平,你近来可好。”除此句之外,他不知道自己以何等话语启口。
      “再好,也及不上你在东宫当皇嗣的自在。”太平恨恨道,似有不甘。
      “我只你一个亲妹妹。”李旦凝视远处盛开的莲花,湖面银色的波光明灭不定,月华如绸如水,仿佛这花送来的香也是清冷异常,他含笑着“九州池里的莲花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太平未觉出李旦语中莫名的惆怅,低声叹道:“人都变了。”
      “以前我只道凡事有大帝、陛下撑着,还有哥哥你们,出降又道有驸马靠着。”太平轻扇纨扇,“如今方晓,也唯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不会亏待自己。任何东西只有在自己的手心里,才不会被别人轻易夺了去。”
      李旦被她的话语一怔,半晌才疼惜地说道:“太平,你真是大胆。”,他向前行了几步,又说:“今天的筵席是你的主意吧。”
      “若非如此,我怎能知道自己的兄长有无平安?”太平沉思片刻,带着回忆的笑容说道:“大帝在世之时,最爱我着胡服,跃纵马上之姿,常常夸赞我行事大胆恣意。”
      “可是陛下素来喜怒无常。况且庐陵王归来,两京总不免波澜一场。”李旦道。他和太平是高宗、武皇最小的一双儿女,幼子幼女自然从小备得宠爱,而现今他对亲情仅剩怀疑与畏惧,毕竟再也他拿不起十几二十年去赌赢所谓亲情。
      “四兄。”太平唤了李旦一声,“三兄在房州呆了十几年,磨光了锐气。我现在去他那里每次都不敢见他,就怕我快认不出他了。”
      “朝臣要我做什么?”李旦侧身依靠在白石栏杆上,平静说道,“他们既已心属庐陵王,我这个图拥皇嗣之名,多年未曾上过朝堂的人也该早早让贤才对。”
      “你这叫说哪里的话?”太平懊恼地应道,李旦语中似乎已将她与朝臣归为一类。
      “四兄,你需知,我这一生也许会利用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但我不会利用你们,你和三兄,来谋取权势,永远不会!”太平抚摸着纨扇上的折枝芍药,安静地说道。
      “我一样希望江山早日归属李氏。但现在我头顶的东西太重,我生来就不应当在太极殿上发号施令。”李旦轻轻拍了拍太平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抚慰因一盘棋局惨败而哭泣的妹妹一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东宫将会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英王貌类太宗,相王相最贵’。”太平道,“我竟然一直都对明崇俨那妖士的话深信不疑,就相信你们一直都在我身边。”语毕,她的面上露出少女般的无暇笑容。
      二人渐行渐远,白日犹如万顷琉璃般的九州池湖面偶有几处阴影划过,那是一尾尾锦鲤无声的游动。“今天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琐事,反倒忘了这是为四兄生辰而设的宴席。”太平转头对李旦说道。
      “这不算什么?”李旦满不在乎地道,“如果不是上官氏来东宫,我早就忘了六月己未还是我的生辰。每年都是这样,要豆卢、成器他们端着酒杯开始为我上庆词时,我才恍然记起这桩事的。”
      “可惜酒全部喝完了。”太平惋惜道,便举袖空手做举杯状,大声笑着说,“上君一杯酒,敬君万年春。”罢了,两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①唐朝行酒令时,专门负责监令、宣令、行酒、罚酒的三人。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281113/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