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力士趁空来东宫找寻金刚是在一个湿润的八月午后。临近仲秋，加之连下几场秋雨，彻底打散了夏日残余的暑气，风面间斜着若有若无的片片透明雨丝，天气愈发清凉怡人。
　　金刚正费力打扫庭前阶上粘了满地的落叶，那本能与金箔夺辉的落叶，此时却被秋雨打下，遍染污泥，难以扫起。他于东宫服侍已经一月有余，那日来内府局说要将他与几人调至东宫的不是内府令，而是一位司宫台的内侍，着实让他诧异。倒是上月他失手打翻一盘甘子，豆卢氏的侍女不客气地说了句“蠢儿，殿下怎么会叫你来这里”，他方知调他来东宫是皇嗣的意思。事实上，他在内府局过得甚为艰难，没有品秩的小黄门顶多做一些辛苦杂事，又因他不善辞令，年少力弱，受年长宦侍的欺凌自然成了时常之事。至少如今东宫诸人待他尚算和气，日子便也逐渐轻松起来。
　　忽然，一瓣一瓣金黄的菊花仿佛从天而降，沾上他的额发，有的则兀自轻柔地掠过他的面庞，滑过衣裳，飘落至地，他被眼前的情景蓦地一惊，本能地回头，连连后退几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扫帚。
　　“力士！”当他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又不由的感到阵阵惊喜，“你怎会来此？”
　　手拈半朵菊花的力士吃吃一笑，随手揉碎了指间多余的花：“至尊午睡，我趁空溜出来一会儿，想到你已经在东宫做事，便顺路来看看你。”
　　“听说最近你都在内翰林受教，学识大进。”金刚一边继续打扫庭院，一边笑道，显然是真心为力士感到高兴。
　　“是至尊的意思。”
　　“你这样跑出来当真无碍？”金刚念及近日来的经历，担忧说道。
　　“没什么。”力士答得漫不经心，“你不是一直都在内府局帮忙，怎么突然到东宫来服侍了？”
　　“我也不知道。”金刚用力拖着扫帚，显出一脸费解，“上次我打碎琉璃盘，还冲撞了殿下，殿下虽为我隐瞒，可还是被内府的人知道，米浆不进地关了我几天。然后我就到这里了，我还是内府之人。”要他来东宫的人是皇嗣被他刻意在力士面前瞒住，但这小小心思的缘由却费尽他后来生命中的所有岁月描摹出的也不过是一个大概。
　　“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力士煞有其事地拍了一记额头，从怀中掏出一只深绿丝囊递给金刚。
　　“是什么？”金刚疑惑地接过丝囊，打开一看，却是一枚香丸静置其中。
　　“我自己搓的。”力士得意一笑，“就为了你那有异于常人的洁癖。宫中你要找香也不是易事。”
　　金刚也笑了，他和力士原都是官宦子弟，家族逢难，侥幸免死换得入宫为奴。他生有洁癖，当日穿的衣服至少需洗过一遍方在第二天穿上，由岭南至神都一路，再入内府，莫不如此。开始力士还道他装腔作势，端惯架子不肯放。后来才知他生性便是这般，于是也常常替他浣衣。
　　“辛夷、苏合、零陵花。”金刚掏出香丸，放于鼻下轻嗅。平心而论，香丸制得不算好，种种香花、香料随意混杂搭配，反而分不出主次，唯香而已，“制得很好呢。”他满怀喜悦地将丝囊收入怀中。
　　“我原先还怕会很糟，你知道，我对什么香料是一窍不通。”见到金刚满意，力士不由喜出望外。
　　“要不要我帮你？”力士看着满地尚待清扫的落红，皱起了眉头。
　　“不用。”落叶被金刚的扫帚聚拢，成为萎靡不堪的肮脏一团，“等我扫完，带你看看东宫如何？”
　　“不会被责骂？”力士小心问道。
　　“只要你回去晚不会被责骂就可以了。”
　　“这是当然。”
　　东宫花木中不少由皇嗣手植，金菊初绽，枫叶吐红，艳若彤霞灿烂明媚，紫藤、蔷薇、荼靡花架上藤蔓犹存，妖娆放肆地攀附生长，更有侧柏、苍松岁岁常青，不晓世间风霜冰寒，傲立一侧。论及亭台嵯峨、雕梁画栋，东宫较上阳、望春、翠微诸宫犹有不足，然自有曲径通幽、典雅静谧之风。
　　二人行至小径，更是青苔暗生，翠竹掩天。

　　远望数丈外已淡成一点红的靶心，成器早以为被磨得风淡云轻的心底竟涌出一脉难以意会的厌恶和杀意。他从箭囊中取出一支金仆姑，搭上一把角弓，缓缓拉开直至满如圆月，皆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右目微闭，左目瞄准，转瞬间一点金色移出他手间的满月，那金色的箭簇挟着一股劲风急速地刺向靶心，划出精致非常的弧线，又是一瞬，炫目的金色已经隐在了靶心之后，金色消失的同时，代替它的是穿透靶心的铿铿之声。
　　成器平静地放下角弓，仿佛那个延展开来便是踌躇满志、雄心万丈的瞬间与他毫无干系，提弓而立，才转身对弟弟们说：“整个夏天没碰弓箭，总道会手疏一些。”
　　“大哥，你要羞煞我们么？”隆基提弓上前，目中含笑，引箭上弓。成器见状，后退几步，走出小径，来到射场的力士与金刚恰好印入他转首的双目。射箭良久，不觉有些口渴，他知道金刚是东宫近日新来的宦侍，便说：“金刚，去取一盘楞梨来。”
　　金刚一愣，担心地看了眼力士，力士只朝他使了个离去的眼色，他心领神会，却还是不无担忧地向宫殿方向跑去，留下力士独自立于射场上。
　　“四郎，该你了。”见三郎亦是箭穿靶心，成器对一旁磨蹭已久的隆范温和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像二哥那样中上暑气，也就不用射箭了。”隆范抱怨地说着，摸出了箭。
　　力士之前还疑怪皇嗣五子，为何射场上只四人，原是少了素来多病的衡阳王成义。他早从宫中人处听说衡阳王的生母是位掖庭宫人，出生时至尊便因外家卑微，不喜此孙，有僧万回言“此西土树神，宜兄弟”，至尊遂将其列为兄弟之次，由豆卢氏抚养。
　　隆范的弓矢本领并不差，但射出的箭离靶心尚距几寸，和兄长相比，总不免相形见绌。“四哥，你才是真的手疏了。”隆业笑道。
　　“你能射中靶心？”隆范强撑脸面。
　　“有何不可？”此言一出，在场人中的成器、隆基面色惊愕，隆范更是对此不屑，力士此前从未见过这四人，但由现在诸人表现看来，隆业的箭术未必会比隆范好上多少。
　　隆范嘴角自信的微笑并没有因为旁人的质疑而消逝，笑容形成的弧度反而更深了，他持弓上前，却没有马上立定，而是一连走了数十步，方停下，射出早早搭在弓上的箭，果然正中红心。成器、隆基见他竟是这样的射中靶心，哑然失笑。
　　“这也能算？”隆范提高了声音说道，不禁夸张描述了起来，“靶子就快到你脸上了。”“如何不能？”隆业反问道，“我只知正中靶心便是甚好，甚好。”
　　力士毕竟入宫日浅，听见隆范的诡辩，嘴角不由掠过一丝明显的微笑，甚至未用袖袍加以遮掩。“笑甚？”隆范见身为宦侍的力士竟也不知深浅地笑了起来，嘲讽自己，颇为恼怒，就奋力将弓甩在了他的脚前衣下，力士足旁登时有一团尘土飞扬，“想来中贵人定是能夜射石虎、百步穿杨，何不让我曹见识一番？”
　　力士没有马上拾弓，却是等尘土散去，方弯腰俯身。“且请大王试弓。”力士手捧一弓，轻轻抬起手臂，以便隆范的双眸正好对上他的弓。“射一箭给我看看。”隆范取出一支金仆姑，搁在力士的手掌上，一字一句皆是清楚无比。
　　他无法，只得拉弦引弓。“你也是东宫新来的？”成器觉力士面生，又看他的动作有着出乎意料的娴熟，便奇怪问道。那是位十岁上下的少年，身形魁梧与同来金刚的纤瘦截然不同，眉飞入鬓、眼如明星衬出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郁、冷静。箭已上弦，故力士一言不发，唯见矢如流星，不偏不倚地也射在了靶心上。
　　“奴婢，死罪。”力士并未对身后的寂静多加理会，将弓再次奉予隆范。
　　“倒是我眼拙了。”力士忽觉手上一轻，却见隆范已然一弓在手，自嘲地干笑了几声。
　　金刚远远发现了力士射箭的身影，惊讶不解于为何他竟会加入这群王孙公子之间的游戏，于是捧着满装楞梨果肉的银盘一路小跑至射场，见他平安无事，才安下心来，把银盘搁置在了用以休憩的竹席上，席后一株碧柳低垂，慵懒地洒下阴凉一片。
　　“怪不得这样慢。”成器轻扫银盘，颔首微笑。盘中的楞梨已被仔细地削皮、切块，一一码放整齐，那晶莹澄亮呈现微微泛黄的水玉色果肉溢出沁人的果香气息。“奴婢不是在东宫侍奉的。”力士于此刻才回答了成器的问话。
　　“力士是在至尊处侍奉的。”金刚忙不迭地替力士回答道。
　　“看来我也眼拙了。”成器边说着，面上显出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与他的父亲几乎如出一辙，独独没有仁慈纹理下包裹隐藏的残忍，“你射出的箭都是如刚才那般百发百中的吗？身为宦侍，竟有这样的箭术？”
　　“他正是因这箭术高超，我们才都呼他为‘力士’的。”金刚道。
　　“如此箭术，若非黄门，为将军，亦不为过。”成器道，眸中漾不出一丝长存的笑意。
　　力士听罢，品味到波澜不惊的语中再脱不去的疑忌，连连称道“死罪”。自太宗起国朝内侍省未曾有三品，即使身为内侍省之长的四名内侍，官阶不过四品，且不以任事。至于宦侍任将军职，更是闻所未闻。
　　“把梨吃完，我们就回去。”成器又说道，举袖呼三个弟弟前来，金刚、力士仍旧笼袖静静立在射场地一隅，侍候四王。
　　离开射场时，临淄王隆基取下套在指上的玉韘丢入鞶包，似是无意又似刻意地在力士面前驻足片刻，随意眄视他的面容，衔一缕隐约的笑影说：“你叫力士，本王记住了。”
　　待力士定睛，少年已然跟随兄弟远去，身后团团阴影被开始略呈颓势的骄阳拉长成一支黑色的翎羽箭。所着忍冬纹圆领青袍衫，腰系玉带，足蹬麖皮靴的他侧目看去，与两京随处可见的富贵公子并无太大区别。
　　力士隐约察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正在为他打开，但这浅浅的念头仅在他的心上停留了须臾。他只是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太阳，举起手，任由赤红的光芒如流水穿过他的指缝，梦呓似地对金刚说道：
　　“你说，我们将来的命运能和这日头一样炫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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