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观灯


      李重福怯怯伸手,接过那盏御酒——酒香馥郁,白玉长杯莹莹,含一泊轻漾真珠红,如嵌红宝,又更像只血眼,属于某种不知名兽类,眼珠一错不错地与他对视着,闪烁一道道或嫉妒或不屑的精光,剚刃他的肌肤。

      他向中使恭敬拜谢圣人筐篚恩赐,彩锦绮罗、金银器玩……击鞠夺魁者的赏物竟是其余人几倍之多。满室焕彩里,他的王妃轻轻展开几疋绮绫,一双明眸喜忧参半,纤手掠过二色绮、夹缬宝相花,泥金贴小团花……重福并未察觉她情绪的波动,这对年轻夫妻很快沉浸在分配这些馈赠的欣喜里,这样的快乐太少太难得,酒波似的喜悦也冲远了观毬楼下,武崇训、武延基等有意传到他耳中的讥诮:

      乡贡第一号解头,进士第一号状头,今托阿舅座主夺魁,又号哪头?

      玉辇回宫,灯火随之阑珊憔悴,观毬高楼上余人各自告退。李旦却未立时离开,他引烛倚栏,翻看李峤、张说、崔湜等学士为今朝盛会写下的应制诗文,二张晓他性好文学,适才竟特意令人誊抄成一卷奉上。他不由叹二人心细如丝,令旁人畏惧生恐,但在自命洞烛幽微的天子那里,又是难得妥帖细致,善解上意,无怪母亲听之任之,视为心腹。看毕,李旦又递予姚崇,邀他品鉴,微一抬眼,见他双目发怔,心不在焉,便问道:“先生,您有心事?”

      姚崇这才回过神:“我文翰疏陋,于此并无心得。”

      李旦不语,望寒月升天,夜空云腾如海,漫吟了句:“所思迷所在,长望独长叹。”

      姚崇一愣,旋笑道:“信笔之作,只宜覆酱瓿,见笑大方之家。”便简要说了今日常朝的情景,为不泄禁中语,刻意略过女皇私下面见和赏赐玉带二事。李旦知道他的顾虑,也不介怀,安慰道:“天子圣明睿哲,怎会轻易为近侍小人蒙蔽?”

      “但大王也知,日月欲明,浮云蔽之;丛兰欲秀,秋风败之。”

      “所以您要做那阵吹散浮云,还天地辉光,日月清明的东风?即使在天子眼中不啻‘卖直沽名’。”李旦温和语调不变,说出的话却多了几重分量,“这不值得。”姚崇心想,宫中人道相王貌类先帝,然而谁能想到,这对母子语气轻柔说出讥诮之语的样子,才是同出一辙。

      他神色微变,“大王。”

      “太子方才已经说我‘失语’了。”李旦漫然道,“真是改不过来的顽疾。先生见谅。”

      两人说话间,刚结束一场激战的李成器、李隆基登楼求见。

      姚崇多次在相王府见过李成器,也看出表面对诸事一视同仁的相王心中偏爱嫡长——甚至有时与下属商谈机务都不令其回避,需知他其余儿郎从不允许过厅堂议事,自然从未出现在王府属官的视野中。虽觉相王此举有些危险,但也许是这几年见多了言行放诞的年轻人,他其实很欣赏谦逊老成的寿春王。

      二人见礼时,姚崇的目光越过成器肩头,他身后少年与明亮的光一同闯入——姚崇第一次见到李隆基,十六岁的临淄王。

      愈是知晓早年相识人物日后出落不凡,便愈想在与之初见的回忆里搜肠刮肚挖出些不同寻常的征兆,既验证眼光独到,又可引为攀谈的共同话题。开元天子后来谈及与姚崇初见,“那时,我想这位相公大胆又无礼,竟敢喝那么多酒跑到最规循礼则的上皇面前。”姚崇敛袖一笑而过。他不会说,第一眼注意到李隆基横亘整张面庞的伤痕,和其全然不因此有任何细微扭曲变形的淡然表情。他便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个会轻易服人的温驯孩子,而是一匹难驯的野马。这些念头如火焰卷过心头,挥之不去。在之后岁月里,姚崇发现,他更像一面镜子,千人见千种相,唯独吝惜照出自己的真心。譬如,姚崇在镜与光中,正纵马驰骋五陵,穿越暗绿松林追随白云苍狗。

      “先生,这是我宅中第三子。”李旦一见隆基面上那道长长的伤痕,眉头微皱,不客气地为他下了判语,“最是顽劣,桀骜不驯。”心疼之余,他板脸压声呵斥二子:“你们是击鞠,还是斗殴,弄成这副样子。”成器想开口分辨,被隆基一手挡住。

      成器只得拱手道:“父亲,李氏赢了。”

      李旦颔首,又问:“夺魁的是谁?”

      “东宫的长子,重福。”成器听见父亲恍然大悟似地应了一声,向他满含歉意的自嘲一笑:“是啊,竟然赢了。我记得,十几年前李、武间也有一场毬赛,李家惨败。”随即又在夜中风露喃喃道:“那是因为能跨马击鞠的儿郎几乎都不在了。可如今,你们又长大了……”

      回殿阁后,阿王取来一方素巾擦拭隆基面部,唯独不敢触碰那道从额头延伸至下颌的伤痕。鞭痕处的肌肤薄得似能触到其下温热流动的血,仿佛一碰便会沁出血珠。她轻轻朝他面上那道浮肿的血痕吹气,心疼道:“疼不疼?幸好没伤到眼睛。你怎么不躲,要是把刀呢?”

      隆基眨眨眼,靠在阿王膝上,“那我可就真毁容了。你会嫌弃我吗?”说着,他拨弄起她腕上那只三钴杵纹银臂钏。她的手腕异常纤细,不过轻轻一拨,臂钏便滴溜溜绕着肌骨转起来。

      侍女阿元绞着巾帕,对王妃忧心道:“虽不是刀剑伤,万一养不好,也是要留疤的。”

      “些许小伤。”他一脸若无其事,还想着开玩笑,先是捂住一只眼装盲瞽,再捂脸佯作惊恐状,学起猞猁果子抚蹭她的衣袖,“只是元日朝贺那天怎么办?我才懂孙伯符引镜自照的心情,面如此,如何纵横天下,建功立业。”

      “嗯……”阿王侧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指尖掠过他的冠发,似触碰一蓬蓬含露蔓草,生机无限,柔声笑道,“那要我在衣篋找找,看有没有羃、帷帽么?要不,我们花重金求白獭髓膏?”

      “还取笑我。”隆基展眉一笑,打开她的手,一个起身,瞥见她裙角的大片茶渍,“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茶盏。”隆基一听倒急了,抓起她指尖,“没割伤罢。”见她摇头,他又抱膝坐在榻上,若有所思。见他闷闷不乐,阿王知他一定是为今日马球未能夺魁耿耿于怀,自后揽住他,一字不提比赛之事,“我的三郎永远是最好的。”

      隆基转头,一张团团无暇面,浮光掠影里有若佛台金莲盛放;稚气未脱,竟也让他目眩神迷,甘为信徒膜拜。他轻轻握住她一双柔荑,笑出声,又起了促狭戏弄心思,随意啄吻在她沾有口脂兰泽清芬的唇上,若风中飞鸟度绿荫,点啄樱桃颗,等待她因这小小恶作剧露出诧异羞赧的表情。谁料,阿王计胜一筹,竟借此良机轻启朱唇,贝齿仿佛咬着某种甘美的鲜果,如江南丹橘,如盛夏朱樱,亲吻、撬开他的唇齿,另一手攀上他的脖颈。她口脂的淡淡香气,她浥衣的零陵香,在这场未有丝毫预备的缠绵反击中,兜头兜脑度来。

      光下,惊讶的少年双眸瞳仁倏忽放大,他眼前是整个打开的天宇,而后温驯闭眼、抬手轻抚她的青丝,指尖感触她发间钗首凹凸不平的纹路,像是支蝴蝶纹玉钗子,他伸手,毫不犹疑捉住了那只翩跹欲飞的玉色蝴蝶。除了缴械投降,配合她的主动,他还能做什么呢?这令他难以把持的,甘心沉溺、沉沦的势均力敌的游戏,远比计较一场马球胜负有趣。

      次日清晨,鼕鼕鼓声起,宫城门、皇城门、各处坊门受到感召般次第开放,阿王则和李隆基同乘一辆牛车悠悠驶出太初宫回坊。他们出发时,天色群青,明星未落,闪烁无定,道旁积雪反射幽蓝的光。她好奇掀起身边油幔一角,冬日料峭晨风切入肌肤;待离开皇城端门时,已是群星消散,天地骤然光明,东方天际朝霞妍丽灿然,若香炉中大块香料的层层殿宇堆叠成山,而一种几乎接近透明的淡紫色云霭从宫殿背后生长出来一样,冉冉浮动。

      一路驶来,“伐木丁丁”声不绝于耳,阿王心中困惑,询问隆基,原来是工匠在搭建上元夜灯轮,来不及待她展露期待笑容,隆基道:“冬日大雪,神都冻绥困顿者无数,甚有倒毙路旁。”他冷哼一声,又说:“听说,燃灯是要为皇帝供奉药师如来。上元夜天子还要与民同乐,也就是烧火,看百戏,奉宸府一群学士再做些阿谀奉上的文章,歌颂海晏河清,无聊透顶。”

      他论事鲜少用如此尖锐严厉口吻——自小相王便要他的孩子“温柔敦厚”,“恂恂如也”;也鲜谈时政,那不是他们能过问和置喙的事,也谈不得——各色情绪若深海冰山,时起时伏,时显时隐,最后不过指归“无可奈何”。他们该谈马毬,该谈畋猎的天气,谈銙带的纹饰。阿王听他如是说,不再多言,一点想携手观灯的心思亦无影无踪。

      回宅后不久,昨日马毬赛的赏赐由中使送到。意外的是,因武崇训误伤隆基面,他的母亲梁王妃亦送来一份礼物,代为致歉。

      阿王和阿元两个女孩子起初还肯安坐明镜台前,兴致盎然地一件件翻玩李隆基赢球得到的赏赐、梁王妃送来的赔礼。阿元天生巧手,善梳发髻,阿王一把漆般的乌发抓在她手中,又盘桓于掌梳间,发上金明灭,发下是一段雪白的颈。累了,二人索性躺倒在榻上,阿王取了只玉臂环把玩,那只玉臂环倒很特别,三段弧形白玉以两金兽首,一花托相衔,兽目嵌绿松石,花蕾嵌红宝石,其中一兽首衔接处可开合。她和拿着一块蓝宝石对日而视的阿元笑道:“梁王妃的歉礼,除了几盒祛伤药膏,这些三郎都用不上,倒像我跟着他占了便宜。”

      阿元只顾看蓝宝石,随意“嗯”几声,她手中的宝石蕴一汪湛湛天色,淹没了金丝一样的阳光,转换角度,天色流转,气象万千。

      阿王笑着看了看专注的阿元,侧身一抬手,不待其反应过来,玉臂环已顺到她的腕上。她忙想摘下来,被王妃止住,“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平日赠物给你,总是推却。这个就当新年礼物。”

      “这太贵重了。”阿元垂首看了眼巧夺天工的玉臂环,小心摸了摸其上镶嵌的宝石,生怕碰坏,“无功不受禄。不行,不行。”说着要脱下来,心中却有些欢喜。

      “再和我假客气。”阿王看穿她的心思,狡黠一笑,又拿起她放下的蓝宝石,学着她的样子,对日而视,皱了皱眉,“有那么好看吗,我看着就和一潭深水似的,深不见底。”

      阿元摸了摸袖中的玉臂环,羞赧一笑,“可奴婢觉得,这里面能看到天。”

      确如李隆基当日戏言,正月女皇又改年号为“大足”。在李成器记忆里,从那场马毬赛开始,除夕守岁、元日朝贺、人日剪彩登高,上阳宫、太初宫殿前皆设庭燎,经夜不熄,清歌曼舞的太平气象若一丛腻红浓碧蹙金球牡丹,但向春风摇曳生姿,只管烂漫漫,叶蓁蓁开到极致,不知几时春芳歇,无所谓雨疏风骤。满城芳菲掩盖了泥土翻出的腥味,和冰雪下酝酿涌动的风雨气息。

      上元节前一日,正月十四夜,李成器与几位交好宗亲子弟在上阳宫七宝阁饮酒赏月,酒酣之际,李守礼提起上阳宫外已竖起数座灯轮,万千灯盏恍若星辰,美不胜收。明日上元节诸人需随天子观灯,美则美矣,可惜天威凛然,总不能尽兴。

      自殿阁步出,成器远望宫中莹莹灯火,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对身侧的仆从笑道:“我去看看灯轮。”

      他并未登临上阳宫正门提象门,而是拔步走向不远处观风门内、东临洛水的浴日楼。待走到观风门旁,已是灯盏明明,鸳瓦鳞翠纤毫毕现。浴日楼下,他看见正有两女子身影徘徊。

      还是阿王先认出了成器,惊喜道:“大哥。”她指向高楼,之前曾往他宅中递笺的侍女阿元亦向他行礼,“一起罢。”

      “吾道不孤。”发觉是她,李成器不由笑道。

      她头戴羃䍦,帽檐一圈轻软纱罗下垂至膝,他见那顶羃䍦纱罗已泛微黄,该是从衣篋底翻出的旧物。成器许久不见内廷女子戴此物,不禁莞尔——而今时风,宫人或戴掩面纱罗及颈的帷帽,更多地却是将遮挡头面之物,一概除去,侧骑马上,靡靡蕙风,衣袂飞扬,一朵朵桃花面娇俏盛放。

      “大哥笑甚么?”纱罗后的少女落落大方,她以为自己衣饰有失,整了下裙角和鬓角。

      “没甚么。”成器轻轻别过脸,道德礼法的绳索迫使他恢复兄长般的谨慎端肃,似佛前弟子叩拜尊者,收敛起所有尘世轻浮情绪。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破碎丝枕,稍有不慎,各种难以甄别的思绪犹如轻羽,自罅隙漏出。

      大足元年,上元夜前一日,二十二岁的寿春王李成器与临淄王妃步至上阳宫浴日楼观灯。

      偶有宫人经过,看向她的羃䍦,掩袖而笑。

      为替女皇延寿祈福,也为祈求人世荣华,二张不惜豪掷万金,倾尽内府,今年上元燃灯远较往年盛大。灯轮高二十丈,共七座,绘佛陀尊者、伎乐飞天、清池莲花、飞禽走兽,每一座灯轮都是净土变图样,轮上缀无数金宝珠玉,铛铛作响,成器猜想,这是为供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

      他们登上高楼,向远处俯瞰的那一瞬,如两星渺渺流萤飞入一方金沙铺地、琉璃盖天,为俗世人力营造的净土世界,宝树清池,伎乐香花。回首庭燎,蜡炬连属不绝,似融化金子、银子淌下宫阶的水。上阳宫西亘谷水,南临洛水,白日玉带一样的人间洛河亦有云汉气象,与天际星河彼此为镜。眼、耳、鼻、舌、身、意感知的一切声动、光影、幻色,有形、无形,有声、无声,都成为具有生命力的物质,在摇动,在呼吸,在生发,如流水不绝,如火燃不灭,如爱生无止。

      在他为太子、为皇孙的教育中,这是万民血肉膏脂供奉的帝王奢靡,见微知著,殷鉴不远,是亡国败相,是国祚不永。然有朝一日,亲身步入这样的王国,却不由自主屈膝,甘愿臣服在这万民血肉绘出的浮图幻影,净土变长卷中,战栗、恐惧、仰望。关乎道德,却又无关道德。

      重重光晕掩映模糊了九重宫阙,他看向身侧兴致勃勃,取下羃䍦的阿王,浸浴在如梦幻泡影的光中,竟分不清少女柔美优雅的轮廓,是真是幻,亦真亦假。他在心中惆怅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明日上元夜,除燃灯,还会有乐舞百戏,洛阳金吾弛禁,全城狂欢。”看着不停地从一侧踱步至另一侧,只为寻找最佳视野的她,成器说完觉得自己有些聒噪了。

      太平公主乘檐子经观风门下,正见成器和阿王笑语盈盈并肩下楼,起初她以为是寿春王讨宅中哪位美人欢心,特意偕往观灯,也未放在心上。时有风过,正巧吹开羃䍦纱罗一角,成器驻足,随手为女子整理发饰。无意见到女子纤白明皙的面容,太平公主执扇的手一滞,随即勾唇暗笑,心如明镜,竟是这样秘不示人的情愫,却也不由感叹,真是对很漂亮的孩子。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有余鉴,羁人殊未安。桂含秋树晚,波入夜池寒。灼灼云枝净,光光草露团。所思迷所在,长望独长叹。——姚崇《秋夜望月》
    姚崇的这首《秋夜望月》和另一首《夜渡江》(一作柳中庸)写得都很清隽。
    白獭髓,见《拾遗记》卷八。孙和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邓夫人,用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成膏去伤。
    唐王府和王宅问题,参见孙英刚《隋唐长安的王府与王宅》。亲王的王府和王宅是否在一处?这篇文章认为宅、府一体。但有人举出了反例(刘思怡《唐代宗室管理制度研究》)。无论是否一体,至少唐人观念里,府、宅概念划分是很清楚的,宅居住,府办公务。李旦王府属官中,长史一般由宰相兼任(或高级官员,如高宗时王德真罢相后任相王府长史),其余属官的人员素质也不低,中宗时代在相王府待过的年轻人裴耀卿、韦见素后来在玄宗朝都宣麻拜相了,这段经历对他们的仕途也是加分项。
    亲吻如同咬着水果,来自王尔德《莎乐美》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281113/2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