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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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球(三)


      再上场,确如成器所料,二三武家子弟只负责纠缠隆基。情急之下,他不再手软,直接拿月杖用力击打对方坐骑,趁其不备,寻机躲闪。武崇训的花骢因此受惊,嘶鸣中双蹄腾空,险将主人掀翻,引得他高扬珊瑚鞭,肆意挥鞭抽打,香鞍镂襜的花骢吃痛,嘶鸣更甚,胸前、额上灿灿的杏叶、银花水波似窸窣抖动。他又指着隆基等人“何等物流”的詈骂不休,想到父亲正于高楼观毬,这些污言秽语不知多少将入他耳,李成器气性再好,也微露愠色,倒是李隆基,并不反击,蔑笑而过,轻巧策马,运球入门。

      高楼上观毬的妇人看不清个中细节,还道武崇训输球不服,皆云堂堂男儿竟如市井泼妇,只逞口舌之快,简直不堪,又说武家球技最好的还是魏王家的延秀,可惜被遣去突厥和亲,至今滞留胡地,生死不明。安乐郡主对武崇训并无情愫,但看着父亲为自己选定的夫婿竟是这般无赖纨绔样貌,越听越气恼,一时火起,直接挥袖掼了手边一只青瓷茶盏,茶水泼溅临淄王妃猩红绫裙一角,阿元俯身取绢巾为主母擦拭,顾及太子妃颜面,阿王忙摆手示意无碍,令侍婢退下。

      “裹儿……”韦氏面色一沉,正想出言呵斥,席间又是一阵骚乱。原来武承嗣的王妃,武延秀、武延基的母亲一听到自己儿郎的名字,再想到这几年家中变故,丧夫失子,气涌心头,先是暗自饮泣,接着在周遭人无用嘈杂的慰藉里晕厥。

      太子与魏王家结有姻亲,亲家母如此,韦氏自然不能熟视无睹,忙跑去照看。安乐郡主烦闷地摇着金缕纨扇,看着这群团团转的贵妇,心道:“真是矫情又虚伪。”楼下又响起鼓声和武崇训等人的叫好,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

      原是武家进球了,再看沉香木架,两方均得十旗,比赛已到最后关键时刻,脑子灵光的人甚至提议出赌资,赌李、武哪朋哪家取胜。

      “至尊在此,真是疯了。”众人哄笑道。

      “今日韦相公不在,有什么关系。”提议的女郎作势拔下头上的金钗,掩口戏言,说罢才察觉失言,警惕地望了眼天子翠幄。她口中的“韦相公”便是现今的鸾台侍郎韦安石,这位宰相为政清毅,之前禁中宴会,张易之引商贾宋霸子等人座中博戏,却被韦安石以“商贾贱类,不应得预此会”逐出,左右皆失色,他自岿然不动。女皇嘉其直言,也并不气恼。

      诸人兴致勃勃,各取钗环、粉奁为赌资,却见安乐郡主沉默不语,有大胆女郎把酒戏谑道:“郡主的兄长、夫婿皆在场上,且问郡主要为本家、夫家哪朋呐喊助威,又赌哪边赢呢?”

      这问题问得刁钻,问得安乐哑口无言,粉面桃腮显出一丝恼怒。她高梳的云鬓上,一对银凤钗首反射出月华般清冷光芒,半晌,傲然冷言道:“场上不是我的兄长,我的兄长唯邵王一人。”说着,不顾周围异样目光,借更衣为名离席下楼。

      气氛一下冷了起来,阿王见那道窈窕身影渐行渐远,叹了口气,对寿昌耳语:“阿姊,说到夫家、本家,我倒是想起《左传》里的一个故事。”

      在寿昌疑惑的目光中,她轻启樱唇,缓缓道:“‘父与夫孰亲?’”

      “‘父一而已,人尽夫也。’”

      “那里什么事,这么热闹?”太子李显指向西边喧阗吵嚷的女眷席,好奇询问特送柑橘邀诸王品尝的贺娄尚宫。贺娄氏解释道:“哦,是有小娘子略出赌资,赌武、李哪家儿郎获胜。”李显面前,她一改往日谨严持礼,打趣道:“殿下也不妨猜猜,哪朋能胜?”

      听到这属于少女的游戏和心思,李显与坐在他身侧的相王李旦对视而笑,“既然是年轻人的玩闹游戏,我们就不参与了。”

      李旦剥开一个柑橘,递给李显:“是岭南进贡的丹橘,其味甘甜如蜜。”

      李显含笑接过,柑橘是两京最常见的果品,各州皆有进贡,他自小食惯食腻,却不想有朝一日将多年不识其味——他流放的房州并无此嘉果。采自房山的野果酸涩多刺,难以入口,太子妃与婢女便制成果脯入茶入馔,再点一炉产自房州的麝香,在极具仪式感的饮茶中,与香雾对视,茶中涩味和着果脯无多的蜜意一同饮下,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丝绸铺就、香花织就、黄金熔铸的靡丽神都。

      高楼灯火如列宿争辉,案几摆放美酒佳肴,耳畔丝竹弄乐,身处其间,真如神仙中人漫游天际。李显放眼望去,骏马纵横驰骋的毬场上,是他的儿子,他的侄子对抗着他的女婿。母亲此举所为何求?或只是二张为其想出的取乐消遣,这两个面首已经到了左右她理智的程度了吗?那他的重润……

      “三哥。”李旦轻声道,“你还记得,先帝在世时,一次宫中宴饮,奏乐游戏,特意让你和二哥各主一朋,比试高下。”

      李显听他忽然提及去世多年的李贤,目光一沉,少年无忧岁月如露如电,只敢在心里叹息,“但是最后没有比成。郝处俊向父亲进言,认为虽是宴会行乐,但兄弟相争,有违敦睦,更以俳优小人可趁之机,离间手足。”

      “这便是了。”李旦望向毬场,见成器、隆基风驰电激的身影,心中没有任何欣喜,面上忧虑更加深一分,“今日,武姓、李姓对峙相争,不就是这个道理。至尊怎能……”

      尽管李旦说出了他的隐忧,但李显闻听此言,还是摆手打断了他的言语,淡淡道:“四郎,你失言了。天子心思,臣下不应妄议。”

      李旦一怔,凝目灯下渐呈老态、沉默寡言的李显,想起太平那句“房州十几年,磨光了锐气”,内心五味杂陈,如鲠在喉,讷讷道:“是,殿下。”

      “我也很多年不曾见年轻儿郎击毬了。”李显话锋一转,笑笑说,“我们几个兄弟里,二哥最擅此道。从前东宫毬场比赛,但凡他登场,观者如堵,大半都是年轻内人,不知来看球,还是来看人。因为有无进球,都是一阵接一阵的喝彩,掷果盈车也不过如此了。现下想来,这算是前朝,还是算上辈子的事呐。”

      李旦语塞,李贤之死一直是他心上的隐痛,刻意回避多年,不想为会在今日主动揭开旧伤,却也没有想象的痛彻心扉,也许是他此生需要回避的死亡太多,避无可避至他不得不学会麻木不仁。东宫幽寂无声的十四年,李贤《后汉书注》手稿以他最多的慰藉,抚摸熟悉的遒丽笔迹,那才是他寤寐思服的桃源,思及少年和兄长谈天,各抒己志,自己“日后必至崇文馆修书,秘书省校书”的戏言,酸楚悲辛之外,竟有一丝奇异的欢愉。片刻沉默后,他向李显婉转提起重润和二张的龃龉。

      “连你都听说了。”李显不禁皱眉,连连摇首,“要是旁人和我提起,我定怀疑他别有用心。但四郎你不同。”

      “重润被我宠坏了。”他说,“去年和张昌宗争道,至尊知晓后,也无责怪意,反让张昌宗取观风台上那盆红珊瑚向他赔礼。”李显语气陡然激动起来,“你不知道,这孩子竟然……”他一顿,伸手去取盘中柑橘,掩盖起伏不定的情绪,又自袖中取出一枚内置冰片、薄荷的红罗香囊,于鼻下细嗅,向李旦歉意一笑。先帝的病弱如一只破碎玉斝,武后的每个儿子,除了李贤,都不幸分得一角,性情上的,身体上的……

      “殿下当保重身体。”李旦见状,斟一盏茶水奉上,李显长吁一声,勉强展露一缕虚弱笑颜:“放心,我没有大碍。心劳日拙,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有时很钦羡母亲,为何永远能这样精神焕发……”

      “殿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李旦听出一丝凄楚意味,觉其不祥,忙出声打断。

      李显微笑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宽慰,此时却有面生的宫人出现,道奉太子妃命,请东宫往后殿休憩。李旦见太子警惕抬目环视周围侍人,眼中隐露一丝疲乏的不悦,最后却还是颔首轻笑道:“阿韦费心。”随意与他话别几句,起身求去。

      太子前脚刚走,李旦便听见席间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以为李显去而复返,侧首见姚崇满脸仓皇,大步如飞赶来,想到有刻薄朝士因他长大行急而起的绰号——趂蛇鹳鹊,李旦唇角不由闪过一丝笑影。

      从天子殿阁出来后,姚崇一直惦记着那只韦安石私藏的羊腿,但女皇邀观毬又不可误时,便想赶着击毬前的间隙往鸾台与其共饮。羊腿炙烤,银刀切片,取梅汁、饼皮蘸食,再配以韦安石端出的佳酿,得在禁屠令后再尝其味,鲜美自不待言。也不知韦安石从何处得的美酒,色如宝石,芳香酷烈,饮之甘甜如蜜如醍醐,问他来历,最初只故弄玄虚说了一句“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架不住姚崇连番追问,他才缓缓道出,是司礼寺的胡人乐工采摘禁中葡萄酿制的佳醪,司礼卿陆元方与他交好,特送了几壶过来。姚崇酒量极浅,平日也非贪杯好酒之人,但二人难得灯下把酒畅谈,不知不觉一壶饮毕,竟都在极大的后劲中沉沉睡去。待他自昏昧灯光中睡眼惺忪起身,一看漏壶时刻,知晓误事,忙盥洗整衣,口含鸡舌香,由久等的天子近侍引路,心急火燎地在寒风中从皇城鸾台奔至禁苑高楼。

      李旦不晓前因,但见平素衣冠修整的姚元之现下神色慌乱,额角沁汗,紫袍衣袖新添几道褶皱,又嗅到淡淡酒气,便猜到大半,也不揭穿。姚崇面露窘色,施礼后坐下:“小子失礼,大王见笑了。”

      李旦笑指袖旁灯火鼎盛,对自己府上的长史道:“先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比赛即刻要定胜负了。”并遣人取一瓯醒酒汤予他。两人在相王府共处,姚崇为人疏朗,不拘小节,和府主亦师亦友,举止言谈间颇为随意,李旦也不以为忤。譬如此刻,他以宰相之尊,醉眼微醺出现在亲王面前,是有些无礼的。

      姚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睁眼望去,儿郎英武,骏马驰骋,那样好的青春鲜妍明丽如缕金罗,似蹙金锦,舒舒然铺展,不需矫饰也有从容不迫的气度。观毬楼教蜡炬燃映得似一盏剔透通明琉璃灯,点得天与地雪亮似刀刃,若新生——偏只天子所在翠幄沉沉然不为所动,恍若一道阴影,一把并州利剪,轻轻巧巧毁去这疋堪为世间至宝的锦罗,拖曳马下,坠堕成泥,毫不吝惜,亦从未留情。

      一球定胜负的时刻。李成器也未想到他们能撑到此时。

      毬场气氛紧绷如一张控弦角弓,所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寿春王月杖下那只滚动的马球,凝神等待这一箭中的,直刺靶心。

      追赶李成器的武崇训见他幞头结松垮,心生一念,便一手控绳,一手伸出月杖去够他的幞头,一则令其分心,二则恰如两军对阵,己方夺得敌方将领兜鍪,想着无论输赢,都要折辱他一番。

      “大哥小心。”李隆基见状,斜刺里骤马而出,扬鞭打开武崇训,见他欲举鞭回击,隆基不躲亦不避,面色一寒,冷笑道,“高阳王好手段,当李氏无人了么?”武崇训看着眼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一改平日嬉笑怒骂,心虚中生出些许恐惧,一下怔住,不想手间动作更快一步,马鞭挟冷风劈面打去,少年俊朗面容自额至下颌,即刻斜出一道狰狞血痕。骤感痛楚,承受这奇耻大辱,他并无怒色,笑眼透出更深的鄙夷,耳畔传来性情温和的兄长平生难得的怒喝。

      三人纠斗之际,马球不经意滚落至李重福马前,听到那句“李氏无人”,重福陡然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一夹马肚,飞快骤马,在他甩开一切的前行里,月光、烛光横亘、交错、游弋成一尾尾鱼跃的银白,汇成一条大河滚滚,浪花飞溅,待他纵身一跃,冥冥中一个声音召唤他,“跳过去,”

      他跳了过去。

      大局已定。

      教坊奏得胜曲,鼓声如雷,所有观者起身望向毬场,上官婉儿敛袖肃容,告知女皇结果,她抽了下耷拉的嘴角,玩味一笑道:“李家赢了。”

      “四个人能赢五个人,还说什么。”多年前,同样是一场发生在李、武间一场毬赛——她的侄儿对抗高祖血脉、太宗子孙,李氏一败涂地。虚妄祥瑞、皇帝让位上表,给予她取李氏而代之的勇气、决心、快意,都远不及这场胜负。

      武崇训、武延基等武家子弟满面阴沉,挥鞭抽打坐骑,生着闷气,未成想竟是球技最末的李重福赢得致胜一筹。

      李成器望向不远处隆基,面带伤痕的少年向他微笑点头,以示无恙。

      然后,他安抚花骢,轻巧下马,对天子翠幄拜舞万岁,毬场其余八人见他如此,不及品味获胜的狂喜和挫败的失落,亦纷纷效仿,拜舞万岁。

      受此感召,在座妃、主、诸王、臣依序跪倒,水波般圈圈扩散,最后至宫婢、乐工、内侍无一不高呼“万岁,万岁”,稽颡叩拜那尊端坐宝帐、孔雀翚扇后的未来弥勒佛,传说中降临人世的转轮王。

      神皇万岁,子孙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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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想写的李显、李旦,都不是只有固有印象里的颟顸、糊涂、怯弱,他们退出历史舞台的主因,是无法掌控诡谲多变的时局。关于李显,推荐一篇论文,孙英刚《长安与荆州之间:唐中宗与佛教》,收录在论文集《唐代宗教信仰与社会》中,台湾也有硕士论文分析李显历史形象被士大夫丑化(不过我觉得作者行文措辞主观性有点强)。关于李旦,有观点认为,玄宗等人刻意将其打造为安恬好淡、与世无争形象,一方面以淡化唐隆政变夺位不合法性,一方面突出玄宗宫变功劳。这方面论文也很多,像近年有唐雯《唐国史中的史实遮蔽与形象建构——以玄宗先天二年政变书写为中心》,台湾亦有解析睿宗历史形象书写的硕士论文。(台湾那连太平公主的历史书写论文都有,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叨叨那么多,主要是文中对这些人物、历史事件刻画,难免参考上述提及资料,不敢掠美。
    重福“跳过去”起源《飘》,女皇马球赛的梗来自《大明宫词》。司礼寺即太常寺,司礼卿即太常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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