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作者:安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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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氏



      一场牛毛春雨后,常姬安静坐在水榭边,宅中仆妇已采撷好一锦茵红白桃李,她又从中拣选完整的大朵春花,引针串制花球。隔着湿漉漉的花光树影,莺声呖呖,每当她眼角余光有意无意随春风飘到池边那道颀长身姿上,总会有片刻出神。他明明该和这季莺啼燕语、落花春雨一样,无比真切地落在她身旁,在她颇黎枕边,在她红罗帐中,却又如隔蓬山一万重。

      如捧一团新雪,李成器怀抱女儿阿倬,绕行满盈一庭新绿的池塘。他一边指着几对凫水的鸂鶒给她看,一边教她念一首极简单的谣曲: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哢春声。

      稚女朗朗吟诵之声与熏风相和,成器不由解颐,一时兴起,想换一首更长的诗歌教她,又不欲小儿强说愁,略有迟疑,随口念了前几句:

      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情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

      甫一念完,他便有些后悔,即便是这几句,所怀心曲,依旧不适合稚童。谁料,阿倬一听却说:“耶耶,不对,这诗还有。”

      在成器惊异目光中,她讽诵出剩余内容,一字不错。当怜怜小女咏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似惜春时”,他们刚好走到一株花树下,落英拂身,无处不芬芳。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听阿翁在赏花时念起,便记下来了。”女儿的早慧和不谙世事的笑颜,冲淡了他一腔伤春感怀,又猛然想到,或许去年父亲也是怀着相似的心绪冷看花开花落。他们这对父子,仿佛一对影子,总在某一时刻,有意无意,拉扯、粘连、重叠。

      隔着池畔掩映的树影花光,隐约的莺声婉转,他望向水榭中的常姬。她如此静谧安详,以致不曾察觉一只豆绿红点蜻蜓停在她的肩头,扇动轻翼,嵌在一框薄脆的仲春天色里,如六曲屏风上的绮罗人物。他该喜欢这样的女子,也只有这样出谷黄莺似的女子会轻盈盈栖息在他这方寸屏风上,至于袅袅仙鹤终只在幽幽深谷翩然消逝。

      “大王。”常姬见他走来,小巧的眉眼露出一痕新月似的笑意,肌肤透白,却不是牛乳样的明莹生光,而是敛光的润玉色。侍女端上浆水、茶点、果品,酥点应和节令,制成百花样。李成器偏心女儿,特意让阿倬先选,她肉乎乎的拳头在桃花、海棠间举棋不定,最后择了枚梅花样酥点,喊着“耶耶”要喂给父亲吃。成器和李旦一样都不嗜甜,却还是抿了一口。

      傅姆抱走了孩子,成器暂得轻松。他把玩常姬穿好的花球,红红白白的花涨满眼帘,花香四溢,他笑着取其中一枚簪到常姬单刀髻上,柔声道:“花不如人。”

      常姬愣了愣,轻抚簪花,明皙的面庞因此带上浅浅流霞色,又听他说:“花奴呢,怎么不见你抱出来。我给他新做了一辆小鸠车,等他再大一点,明年春天,就能骑竹马、玩猧子犬了。”

      “自打入春后,花奴每天贪吃贪睡,冬眠连着春困。”常姬笑道,“大王也是,太宠溺孩子,不为花奴备些《诗》《书》,总想着玩乐事。”

      “及时行乐才难得。”李成器抚上她眉心一朵钿花,笑了笑,“《诗》《书》还用备吗,反正迟早要学的。我也不要他们满腹经纶,又不需考进士、考制科,搞得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地通五经,措大腐儒气十足,难道去考神童试?”

      常姬一听,解颐道:“倘若天下的父母都作您这般想,该省多少心。”

      成器道:“只是生在我家罢了。”他顺势躺下,倚在常姬膝上,摩挲她袖口的夹缬花纹,叹了口气:“相王前几天见我,第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竟是查习字。你知道,我很久不临帖了。他说我的字越写越糟,气骨全无,反不如十几岁时,又罚我临大小王法帖到他满意为止。可早些时候,父亲也说,反正他的孩子一生不会走‘身言书判’的路子,‘书’上不尽如人意,不会强求。”

      “所以你看,为人父母,说是顺其自然,心里还是在乎。”他睁着一双青郁郁眼,似笑非笑,略带点孩子气地看向常姬,“也别说我溺爱,等他们长大了,我就是这样的父亲。”

      常姬爱抚地揉了揉他的眉心,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四目交错时的他终于离她近了些。

      然而,玩腻了猧子犬的阿倬不知何时出现在水榭,截断了两人间暗涌的暧昧。成器狼狈起身,万分尴尬地理了理衣襟,迅速恢复素日里端正自持的慈父样貌。他大声唤来乳母、傅姆、侍婢,掩盖神情中的不自然——这个女儿来来去去总是神出鬼没,就像上回竟能灵巧躲过宅里所有眼睛,跑到三郎家。他很怕和那些神怪故事里写的一样,说不定哪天,阿倬莫名其妙失踪,遍寻不得,最后施施然托梦告诉他,是回天上当仙人去了。

      像谁呢?所有人都不敢明说,却都心如明镜,阿倬的五官走势和母亲几无二致,血脉相连无足为奇。母亲行步永远从容安稳,他至今记得,她着深青色皇后袆衣时的姿容,行步间白玉双佩几不闻珊珊之声。

      他随母亲崇佛,然而想到会是这样的因果轮回,心里直生出一股遍体发冷的畏怖。

      常姬见惯了他端庄严谨、一丝不苟的样子,她不敢想象这个人一旦离经叛道、不管不顾起来,会是个什么光景。

      “阿倬,来。”常姬举着刚串好的花球,向那娇弱女儿轻轻挥手。阿倬径直取过花球,又嚷着、喊着让正想和常姬说话的成器抱。成器略带歉意无奈地望了常姬一眼,趁他俯身的机会,阿倬学着他为常姬簪花的样子,将那枚花球簪缀在了他的幞头上。小小的花球,色泽殷红如一颗心。众人只道娇女怜怜,哑然失笑。

      午馔时分,在相王身旁侍奉的金刚被遣到成器家中,和之前一样,他只肯说相王有事,成器晓得他守口如瓶的脾性,也不追问,整理衣冠后,往父亲的宅子走去。春光和美,屈指数着洛阳春来,再过几日,便是无处不飞花了。

      成器和金刚行至相王宅中庭时,檐下一对新燕款款飞过,翦翦微风中檐角悬挂的铁马铃铃响动。他的同母妹寿光县主李华立于廊下,素手拈一支金钗逗弄锁在笼中的锦娘,忽见成器出现,盈盈双眸惊喜一转,朝鹦鹉努努嘴,便是一句“福寿遐长”。

      “阿华。”成器取过她手里的金钗,也逗弄起鹦鹉,锦娘却不理会他,只顾扑棱棱扇动双翅,他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大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阿华一看到他身边的金刚,登时明白过来:“是父亲有事?”

      成器点了点头,她轻轻说道:“前两日有人自称从宣州来,不清楚什么事,竟直接跑到宅子里递信。父亲一看信笺,脸色就不太好了。”

      “宣州。”成器心里即刻有了数,他日后的家翁正是宣州长史,想到此,他对妹妹笃定笑道:“没什么要紧的,无需多虑,该是我那门姻亲的事。”

      “父亲为大哥定了亲,什么时候的事?是哪家女子?”阿华吓了一跳,“竟然一点口风都不露。”

      “是河南元氏。事出突然。”成器不知如何向妹妹解释,含糊了过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去夏,武三思暗示李旦“萧史弄玉”,被李旦一句“大郎与元氏女定亲,不可悔婚更改”直截了当拒绝。成器才知道,父亲已借早年相王府参军元怀景的穿针引线,向河南元氏递送了通婚书和聘财。年末,元家从宣州送来回复的答婚书和一半退回的聘财。

      “承贤长男未有伉俪,愿存姻好,愿托高援。谨回姻媒人元公,敢不敬从”之类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套语。稍不寻常的是,元公在答婚书外另附别纸,自言膝下惟此一女,视若掌珠。又云,婚姻大义,人道之始,而今时风攀附门第,争相财贿,君子不取。

      元公清介耿直固然可喜,措辞亦无恶意,但如此一来,倒像在暗指李旦为子求婚,好施金宝财货,非大雅君子。那通别纸读下来,李成器简直哭笑不得。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将与他成婚的女子至今面目模糊,而他并无一探究竟的兴趣。不过他依稀记得,那上面,她的名字是……

      苕华

      座榻后,新制的六曲缣素银屈戌屏风,胡桃色漆,素雪缣帛上绘仙鹤图样,依次望去,白鹤浮动在掺和光线的阴影里,啄苔、饮水、顾步、梳羽、振翅,翎羽被渲染到极致,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飞离这框小小拘禁,去向辽远天地。

      “果然是屏风六扇鹤样。”李旦暗自赞叹。他来到最后一曲屏前,驻足,一颗饱受煎熬的心骤得短暂清明,屈膝,安静落座。

      头顶一方石青色天空,云气纡郁,群鹤宛然如真,翩然高飞。记起年轻时随高宗天皇驾临终南山望春宫,他和妻子并肩携手穿过晨曦薄雾,攀上磊磊高岩,望空谷鹤唳长空。他们衣裘上,几乎结成冰块的清霜是类似冒险的唯一实体痕迹。长安承载了太多他生命中不堪回顾、不堪一忆的绮念,于是,带着一种执拗的对抗心情,他始终不能爱洛阳,爱上这座母亲倾尽国力打造的华美都市,瑟瑟北邙山不会有鹤唳,只有死亡的阴霾尾随秋风如期而至,从不爽约。

      薛稷熟知李旦喜好,师褚笔法在六扇屏风上书鲍照《舞鹤赋》,内蕴风骨不改,温婉清丽,弱不胜衣之姿更甚往常。李旦自问不是争强好胜之人,独独在书法上多少有些傲气,纵然心中赞许,口中鲜少服人。当世书家中,每观薛稷楷书,他还是会有望洋兴叹的嫉妒、感伤。如斯天赋,是他这样的庸人倾尽气力,亦遥不可及的。

      “父亲。”是成器的声音,一下又将他从浩渺云天拉回人间,他本能地疲倦回头,心底有些怨怒。

      敏感觉察到长子的目光正望向身后屏风,李旦像收拢案几文具般,小心收拾起一切情绪,对他笑道:“嗣通和我下棋,我们说好,他输了,画六幅仙鹤给我;我输了,便为他往内府讨要右军的《乐毅论》。”

      “您赢了?”成器来到李旦身旁,坐了下来。

      “是。现在,我命人将他画的仙鹤,制成这六扇屏风。”

      嗣通是薛稷的字。成器想起前几月薛伯阳和隆基偷借法书一事,嘴角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笑。“薛公的鹤,百闻不如一见。”成器赞叹不已,精妙的楷书也令人眼前一亮,但他不敢口出任何赞颂,恐父亲又问他临帖的事。

      李旦颔首,又道:“三郎的岳家从同州送来几口羊,午馔有炙羊肉。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个。同州朝邑县有一口苦泉,泉水苦咸,难以下咽,据说当地放牧的羊饮用这口泉水,羊肉尤其鲜嫩,因此有谚语‘苦泉羊,洛水浆’。”

      成器凝神观鹤,并未留心李旦言语,猛然间才反应过来,道:“三郎的家翁还在同州当参军?”

      “翊卫释褐后就回乡任参军,一晃数年,竟然还是个参军。”李旦顿了顿,“这几年,皇帝为求边功,朝廷用武甚勤,吐蕃、突厥、契丹,若有心求进,武官晋升不是难事。皇帝命太子为河北道元帅讨突厥时,我动过举荐的心思。”

      “父亲。”成器一听便道,“沙场无情,万一出个好歹,新妇子那里如何解释。”

      “是啊,反正最后太子也没去。”李旦道,“他膝下儿女成群,郎君就有十位。给我的信中还说,这几年,光是为每个女儿准备一份妆奁,已是一大笔支出,怕难以为继,打算卖掉在洛阳的祖宅。”

      “我劝他,万一转调回京,一大家子往何处落脚地方。”李旦笑着摇摇头,“何况他家宅子的那个花园,落到俗人手中,也是明珠暗投。”

      成器没有去过王仁皎宅,只是隆基闲聊时不止一次提起他家翁花园的妙处,现下又听父亲谈起,心中更是惋惜自己不得门径而入,无法一游。

      “这些也只是小事。他说,如今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前两月因他饮酒误事,新来的同州刺史不许他再饮酒,还说饮一次,考课降一等。这位同州刺史,你我也熟悉,就是苏瑰苏公。”说完,李旦已难忍笑意。

      成器盯着《舞鹤赋》流丽的笔势用墨,蓦然忆起那立于屏风后临空摹写薛稷手书的少女,面上一热,掩饰道:“参军在同州待太久,苏公下车伊始,自然要找这群‘老人’立规矩,恩威并施。”

      李旦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成器又问李旦今日召唤自己,所为何事。李旦看了他一眼:“不忙,先用午馔再说。”说罢,他命金刚收好屏风,收纳于袋。

      王仁皎送来的同州羊经炙烤,确是入口即化,成器不由多食了几块,李旦看着盛放羊肉的台盘,忽然念起一事,道:“你和三郎是不是经常往司礼寺跑,这几天代我去看看安金藏安公,不要空手去。”

      成器慌忙搁箸应下,又听李旦道:“顺便,问问他们自酿酒的事,元之在我跟前一通猛夸,又那么好吗。”

      午后,父子二人漫步后园,王宅乐工调弦丝乐,间或传来应季的乐声《春光好》。行至池畔,李旦将一封信笺递予李成器:“元公上月逝于宣州官舍。长史身体素来康健,溘然长逝,诸行无常。”

      “我已派人往宣州致奠。你们的婚事自然要延后三年。”李旦闲看尾尾游鱼啄食落蕊,语间有哀戚意,“元公几年前丧妻后未再续弦,膝下一子一女,女未出适,子犹稚弱,且他们那支元氏,族人稀少,无枝可依,不知眼下谁人主丧,又是何等恓惶光景。”

      成器安静立于树影中,听父亲对他轻轻道:“大郎,你怎么从来不问问,为什么我替你择了这门姻亲。换了隆基,早就想方设法拿到女郎家的谱牒一观,三代仕宦熟记于心。即使是成义,也会追根问底。仕宦婚姻,一生所系。倒是你,一点都不在乎。”

      “父亲。”纵然李旦一直待他宠爱有加,成器依旧不觉得父子间亲密到适合推心置腹谈论此类话题。细细想来,婚姻虽承父母之命,李旦并不勉强他的心意,在东宫时也曾嘱咐豆卢氏旁交侧击,询问他心仪怎样的女子。然而想到自己的婚姻,内心深处只有无边倦意袭来。他的回答和去夏几乎一字不差,恭敬、得体、无趣,“您选的总是好的。”

      李旦感觉到成器的戒备,心下无措,随手摘了枝柳条,“我和你姑姑聊起,她都埋怨我,说两京待嫁士女如云,京兆韦氏、杜氏,哪怕你母亲的……”他几乎脱口而出,语意在片刻凝滞转为刻意的轻快,“你母亲的彭城刘氏,随便择一家都好。结果,为唯一的嫡子择妇,竟要千里迢迢去外地议亲,让武三思,武家知道,还不知怎么讥笑你我‘舍近求远’。”

      他又道:“他们这脉河南元氏因仕宦,迁出雍洛之地已有几代了,和两京交谊往来淡薄。也便只有去世后,归葬北邙山,祔葬先人茔侧。所以,最初元怀景推荐给我时,也有些犹豫。但他说,族中长辈曾赞誉此女‘年少已有大节,是为女范,必光吾族’,我才下了决心。”

      “您有您的道理。”成器沉默半晌,吐露真言,“五姓七望对我并没有多少意义,《姓氏谱》上权衡般的论资排辈只令人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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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情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不见怀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结,春结讵能申。欲道春园趣,复忆春时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似昔春时。——萧绎《春日》
    恭皇后的世系不明,文中安排由元怀景介绍,一则不用费脑想她的世系,二则可以引出张说(元怀景正是张说的岳父,怀景当初预感张说将来会发达,便把女儿嫁给了他)。元怀景弱冠进士后确实当过李旦的属官,但从李旦第二次登基提拔、追封不少旧属,却似乎不曾对他有所表示,二人往来当不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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