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

　　一路疾驰，心也仿佛跟从春风似的骀荡起来，经铜驼、玉鸡、承福，踏永昌桥，折而向东，依次过道德、道术、慧训，方到魏王堤。一脉洛水自上阳宫流出，于尚善、旌善两坊南，溢水为池，即是与洛水隔堤两两相望的魏王池。水深之处可达数倾，熏风迷人、水鸟翔泳，若到夏日，荷芰亭亭、清露欲滴，为都城胜景。
　　而眼前，恰值正午，略燥的清阳上铺开一条光亮的通路，行人寥寥，想是都朝洛水去了。空中游丝纷乱，恍如傅山炉倾吐的优雅香烟。两侧果树成荫，星星点点的残红正悄然褪去，换上密叶下隐藏的佳果，与洛水的春意盎然截然不同，此处的景致已有了初夏的意味。一波一波荡来的风掬了捧甜水般引得面上灼热。
　　隆基的紫骝始终在成器的玉面骢前，成器知追不过他，索性缓下马步，任由紫骝一骑绝尘，玉面骢于其后悠悠而行。果然隆基见状，按耐不住独骑前行的寂寞，倒转马头，奔向成器。
　　“方才跑在前头，最后反要来追大哥。”隆基摇摇头，笑里透着无奈。两人最终按辔同行，的的马蹄踏碎长堤的静谧。
　　“所以你之前毋需跑得这么快，我知你会来追我，便也不觉得急。”
　　隆基笑而不语，只顾着贪看魏王堤的风景，“瞎逛洛阳几个月，要不是今天一时兴起，险些错过了。无怪乎当年太宗要将这池子赏赐给濮王”。
　　“那也就是濮王正得宠的时候，君恩似水，来得快，去得更快。”成器心里似被突然地刺到，一急躁不由快行了几步。当年濮恭王李泰见有宠于上，遂起了夺嫡之志，不惜与太子承乾兄弟阋墙，结交朝士、潜为朋党，最后一个死在了黔州，一个被放逐到均州，而远远躲开纷争的高宗成为新的太子。
　　分明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连高宗都去了十几年，为何还能教他如此惴惴不安。
　　“大哥。”隆基一声叫唤将他硬生生地拖出心事，“算算吉顼被赶出朝廷已经有段日子，他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好像说是因为和武懿宗当着大家面争赵州之功，惹得大家不快，寻个由头给贬出去的。”鉴于过去的经验，成器对朝政从来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不多加非议，不至于一无所知，“想想当初他跟来俊臣告密，引得武懿宗趁机大兴狱事，死者无数，被贬也不算太冤枉。”
　　“‘长弓短度箭’让‘柳州骆驼’一通好踩，谁都疼惜自家人，皇帝自然不悦。武家人又素来恨他依附太子，察言观色地见皇帝不痛快，就联手把他弟弟作伪官的事给捅了出来。这才坐贬的。”隆基的语速极快，脸上呈现一种不同以往的严肃神色。
　　成器惊讶的是弟弟对于政事的熟悉，和话语里流露出的迷恋、向往。他发觉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过这个自小并不算沉默寡言的弟弟。父亲、妻子、姊妹处，他是最会说笑话、最懂人意的儿子、丈夫、兄弟，两京风流公子的习气被他毫无遗漏地继承。兄弟这里，马球、蹴鞠、畋猎、斗鸡几乎成为他们的全部，但也有控制不住欲望的时刻，比如现在。
　　那独处呢？午夜梦回，一觉惊觉后是否会因生母的早逝而嚎啕大哭；是否单枪匹马闯入未知的密林，痛饮鹿血，只为了抛却过去所谓隐忍砌成的碑石，而走出时又将它们妥帖收藏；是否曾疯狂地追忆着自己来不及看遍的风光，筹划家族未来的万丈荣光。为何他们要这样艰难地走过不知几世的风霜，偏偏面向所有人时，他们又需巧妙地显露无知的双眸。
　　“吉顼离开时劝皇帝平衡外戚、太子的关系，大哥道皇帝答什么。”隆基慢悠悠地道，“‘然业已如是，不可如何？”
　　“‘放纵’？”成器睁大双目，顿觉不可思议，“这决计不像大家的行事。”
　　“十年前，即使是五年前，她也不会任由这两难局面打成死结。”隆基语意稍停，复言道，“可现在，她真的在老去。武家死了个武承嗣，留下阴鸷的武三思。武懿宗行事残暴，不过是倚仗她的权势，不足为虑。”他语中却有淡淡的欣慰。
　　“太子一味谨慎，倒是太子妃真是位厉害人。呆在房陵，太子一家全靠她才能撑到今日。”
　　“太平公主最像皇帝，未必有她的十分才略，却定有她的二十分野心。”
　　成器静静地听着，隆基即肯说给他听，便赌定他不会告知旁人。无知无觉里，他们走到了那条光路的尽头。

　　“阿姆，阿元呢？”那刚沐浴毕的女子敛膝跪上放置妆奁的竹榻，柔软的青丝轻轻垂下，几乎蔓延至绯霞色长裙的浅粉缘边，她的目光却投向身旁的傅姆。
　　“这婢子近来是愈发乖张了，说是为您料理衣饰，谁知道又跑哪里去偷懒。”傅姆边抱怨，边打开六曲菱花漆盒，取出梳栉为其梳理长发，“您真不该总是宠着她。”
　　一班侍女中，阿元侍她最久，她自视其与旁人不同，而阿元与她同样少了主仆的拘束。傅姆为此时有微词，她亦不曾放在心上。即便无奈端出主母的架子，斥语未出口，自己倒先忍不住笑意了。
　　“铜镜怎么换了？”阿王忽然发觉妆台上的镜子有异，便拿近细看，“那面镜子就是让猞猁摔碎了个角，换去作甚？”
　　傅姆抬眼，那只无一装饰的褐色六曲菱花漆盒恰好映入她的眼帘，她咬咬下唇，方道：“大王见到，说王妃大病初愈，铜鉴有缺总是不好，这才差人换掉。”
　　阿王手中的宝相花镜，花纽座、葵花形，座外六朵团花相间，花瓣素雅干净，镜边缘一带镜铭，字体亦是清丽非常，“大王知道您不喜欢繁琐的物什，拣了件最简单的。”傅姆见状，忙说道。
　　“兰闺腕腕，宝镜团团，曾双比目，镜舞孤鸾。”阿王读及此处，眉间不由一蹙，只觉不祥，但仅是一瞬，又恢复了淡定自若的神态，“光流粉黛，彩散罗纨，可怜无尽，娇羞自看。”她放回镜子，笑着说：“三郎有心，念着我。”
　　傅姆笑而不语，只顾低头继续梳发。
　　“您的头发又厚又密，梳高髻更好看，为何总梳个低髻。”
　　“发髻梳得太高，我也要怕它跌下来。”窗外清风徐徐，吹得一树桃红色海棠簌簌花落，落英缤纷。
　　阿王随手取了支金钗，和着心事，轻敲钗股。因是相王、五王出阁的首个新年，今年正月、腊月里的几日更是少不得频频入宫觐见。太子、太子妃、邵王和东宫的几位郡主她与三郎皆是初次相逢。太子似难压住这位较他年少却异常坚毅的妻子。九树花钗、两博鬓尚嫌不足，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满簪华胜，连额头、两颊、嘴靥的花子皆为金箔莲花，本覆盖风霜的眉目间似有宝华光气流淌，那日皇帝并未出现的筵席上，硬生生地压下太平公主的气势。她们为的是日后荣华，而她与衡阳王妃那般如履薄冰，只为夫君颜面。
　　“太子妃尚缺三树花钗呢。”年轻气盛的衡阳王妃悄声与她道，白角扇掩住满脸不屑，“头上插那么多，看看都累得紧。”
　　大场面里从来是沉默的她唯有低眉敛目，仅有的声动是发间九树花钗的微颤。
　　“王妃方才正寻你呢！”
　　傅姆严厉的声调有意高扬，阿王顿时如梦初醒，却见胖胖的猞猁果子蹲在榻下头，龇牙低吼一声。她忙回头，正是阿元。着深樱桃红短襦，外罩橙色圆领半臂，月白长帔轻掖入杏黄绢裙一角，双丫髻下的明媚少女恰立于金阳灿灿、海棠花飞的背景前，手端杏脯。
　　“阿元，你过来看看我该梳什么髻子。梳妆时没你在旁边，我总觉得不安。”阿王抱起猞猁，“阿姆，香快焚尽了，你再去焚一炉来。我闻着麝香气太腥，就换沉水吧。”傅姆只得依言照行，白了眼阿元后，出外取沉水香。阿元不敢示弱，冲傅姆的背影回瞪了一眼。
　　“阿姆也就是嘴尖利了些。她并无恶意”阿王取了一块杏脯入口，停顿片刻，见猞猁抬爪子抓杏脯吃，急忙挽回，“你给果子喂过饭了？”
　　“一大碗呢，这猞猁胃口愈发大了，我想着过几日再把鱼往饭里一拌，吃得定更多。”阿元熟悉的脸庞出现在明镜中。
　　“这次就梳单刀髻吧。”阿元见王妃流露出不愿的神情，便道，“我知您不喜欢高髻，嫌太张扬，可自家里梳梳有什么关系，不好再打散重新梳一个。妆奁里大半的首饰您连看都没看过呢。”
　　阿王抚了抚尚有些许湿润淌水的长发，“待它干了再梳也不迟。只是待会，可别在髻子上插十几二十几的钗子、簪子，我最怕那个。”
　　“我是那伧俗的人？有了金银恨不能全穿在身上，别在头上。”阿元说着，将奁盒推到王妃腕侧。

　　“傅姆怎去了这许久？”阿元下意识探出窗回看，曲曲回廊静谧无声，唯有活泼惯的果子奔跑着抓扑一双在花间款款飞舞的红蝴蝶。
　　“沉水前些天刚用完，怕是要出去买了。”阿王执笔亲绘花黄，一朵鹅黄牡丹于她宽大的额头盛开，顺着花瓣的形样，两道流苏样的花黄顺势滑下面颊。
　　“原来您也会出鬼主意。”她顿时反应过来，想起傅姆现今寻不见沉水的狼狈模样，便觉得可笑。
　　“哪有。我也刚刚才想起来这事。你应知，我闻不惯合香，麝香气腥、檀香气太浓，用来用去不过是沉水、零陵这几样，花费自然大。”阿王一本正经，语调、神情间尽是无辜。
　　“合香多好，几种香料的香气全在里面。”
　　“诸香合为一贴，势必要彼此退让，香气有所损失，失其本真，倒不如单独一味香来得干净。”阿王搁笔，由奁盒中拣了两朵嵌宝石的花钿，转身为阿元别在发髻上，且埋怨道，“总教我打扮，自己连朵绢花都不簪，白白可惜了大好春色。”
　　“女为悦己者容。”她立即取下花钿，放回奁盒，“既然没有‘悦己者’，婢子愚钝，想不出要打扮自己的道理。”
　　“你啊。”阿王别无他法，笑笑也就随她去了。
　　“王妃！”分辨出傅姆的声音后，阿王、阿元忙停了话，回头但见傅姆满脸喜色，与之前紧绷脸面、不苟一笑的模样迥乎不同，步履匆匆来至王妃面前，耳语一番。
　　短短的三言两语却令她再难抑制内心的欢喜，大片大片柳色、嫩黄、淡绿色的鲜活回忆浪般打上来，那是她未出嫁时，于自家宅中享受过的无忧年华：蘸了水的玳瑁笔笔尖弯弯，阿忠在她纤小的手掌上细细写下她的闺名，离家前定需嘱托的“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几近哽咽。还有守一，与她同日出生的孪生弟弟，总为了棋局输赢同她争吵，却每每将赢到的栗子甜梨硬塞进她的怀里，“牙疼，咬不动”。他现在还喜欢嗜樱桃酪吗？喜欢模仿参军戏里邓艾的口吃，彩丝牵着猧子狗四处乱跑，喜欢羊羹，哪怕被刚出炉的羊羹带出的热气烫得哇哇大叫，或者又着迷上了别的什么物事？
　　话语在舌尖上不住地颤动着，欣喜若狂的她紧紧抓住妆台一角，心中似有春花怒放：
　　“守一，他来了！”

　　尚善坊、积善坊之间只隔了条定鼎门大街，街两侧坊墙林立，设沟渠，栽种石榴、榆柳翠绿生凉、佳木成荫。成器、隆基直接踏马过街，此时已经口渴难当的隆基遥指石榴荫，露出些许馋相，孩子气道：“我记得以前有樱桃种着，怎么现在全没有了？”
　　“他年若为京兆尹，整个洛阳全种樱桃亦无妨。”成器笑着打马入了积善坊。
　　二人本骑马行进，后见愈向里走人便愈多地涌出来——尽是朝城外游玩，便直接沿着东西走向的横街牵马回宅。路上，隆基看见一老翁正往所卖的樱桃上洒水，滚动了几下喉头，便急吼吼地请成器替他管马，自己则小跑着买樱桃解渴去。
　　没过片刻工夫，他又折返回来，成器刚牵了马在一棵大柰子树下略作休憩。“大哥，你身上有钱带着吗？”隆基摊手便问成器借钱，“那老竖委实坑人，掏光我的钱，也不够买他十颗樱桃。”
　　“有倒有，就不知够不够。”成器摸出十几枚通宝给了隆基。家里的用度他很少过问，、西、南、北市又不许逛，就这些通宝也不知是何时存下的。
　　“再不行，我就用金龟袋换他的樱桃。”隆基抓了钱，愤愤地往回走。
　　“你敢换，人家未必敢收，小心御史台那又多条罪状。”
　　隆基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捧荷叶包着的樱桃，荷叶极青极绿，那润色似是直要沁到人手心里去，樱桃极红极艳，沾了清水珠子，煞是好看。“那些钱本也是不够的，我死磨硬泡，他才勉强给了我几颗。”隆基咧嘴笑问道，“大哥可要？”
　　“不用念着我。”成器摇首。
　　“那些钱待会我会派人还的。”隆基想到买樱桃时，成器出了大半的钱，忙说道。
　　“一点钱哪用得着还。今天不用，明天没准就丢了。”
　　“不可，大哥不收钱，我新得的乐谱，大哥总收吧。”成器知晓弟弟性情固执，遂不再勉强，“我抄录完即刻归还。”他又添了句,“我也不喜欢欠人什么。”
　　临近五王宅的时候，只听得不远处一片欢声笑语，是几名童子的嬉戏。两人并未在意，继续缓步而行，直至为首的一名孩童将在外侧行走的隆基撞倒。孩童跑来时甚急，手中的纸鸢高高举着，回头召唤同伴的姿态使他再无暇去注意脚下的路，前方的人。
　　见撞了人，孩童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腰上的玉猪一晃一晃。成器这才发现，在玩耍的孩子里他应当是最年长的一位，虽然头梳童子髻，可身形与隆基相差不远，面貌可以说是俊秀的，也许是名世家子弟，因为他的脸上正秉持着世家固有的安逸和矜持，令成器似曾相识。
　　孩子被吓了一跳的程度看来远远超出他们，在喘着气愣了一会儿后，便想转身离去。隆基又气又恼的看见剩下的樱桃散落于地，不能食用，起身怒道：“你这孩子，撞了人就跑，好不懂礼！”言语起了作用，孩子果然如石人般僵立在原地，再不挪一步。
　　“你的纸鸢掉了。”成器拾起孩子的纸鸢，那是只很漂亮的鹞子，“这也不要了吗？”
　　孩子闻言，转而后退几步，照旧一言不发地自成器手中拿回了自己的物件，只在离开时由牙缝里吐出一句“得罪了。”
　　“看他年岁也不算小，做事竟这样莽撞无礼。”隆基扑打身上的尘土。成器知道他不满的根源，比如他们五兄弟无不是十岁上下便早早加元服、行冠礼，学习成人的一切特质。
　　“他的父母一定十分宠溺于他吧。”成器淡淡道，家奴牵了马去喂食，他并未留意到就在他入宅的此刻，有一位妇人正满面焦灼地跨出东南角门，一路趋步走出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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