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環艳谈

　　景兰亭悚然一惊，用力看她一眼，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她瘦得太多太多，哪里还有初见时娇艳的模样，连那双曾令他魂飞魄散的眼也深遂下去，眉目间风韵楚楚，分明已成了另外一个人，只余一双佻达的眉，依旧不羁挑出，透露出曾经飞扬桀傲的意气，他突然痛不可挡，原来以往都是错误的贪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与爱情失之千里。
　　睨睨淡然道：“你是不是在想该拿我怎么办？女人如同鸡肋也是烦恼，吃不下丢不掉，你很犹豫吧？”
　　他咬着牙，把这话一字字听下去，又想了一遍，忽然又有些明白过来，也不觉得生气或悲伤，只是心冷得厉害，有人一把抓了五脏六腑往下扯，却又怎么也扯不下去，两相僵持在原地，沉痛至深。
　　“你┅┅对不起。”他轻轻说。天上的月光、星光、湖上船只灯光摇摇曳曳，将他面色映得忽明忽暗，当初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冲动激情，竟与这个女子纠缠至此，如今人明明站在眼前，却是咫尺天涯，一步也靠近不了。
　　“你也肯对人道歉的吗？”她痴痴如木偶，泪痕干涸在面颊上，懒得去擦，像是一道道透明的伤疤将皮肤绷紧，闻言抬起头，无力地向他笑，“好在我已不是一年前的我了，否则今夜我必杀你。”
　　是，若是在一年前，她还是那个目标明确睚眦必报的自己，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将手戳进他脸上，手指尖尖，像十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用力捣得血肉模糊，就像她此刻破碎的心。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冷，及寂寞，甚至有些害怕，这种恐惧像是被孤零零地抛在荒野上，夜将至，远处有野兽徘徊，无数明的暗的陷阱蠢蠢欲动，逼得她不得不沉默下来。
　　烟花早已完了，湖上船儿渐渐散开，偶尔有小船自岸边划过，船上有人轻轻唱曲，随风飘过来，却是：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岸边的两个人朦胧地听了，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齐齐后退半步。睨睨纵然满腹心事，还是忍不住笑，“景公子，看来你已对我死心。”
　　他不回答，慢慢走过来，重新将手搭在她肩上，触手处湿漉漉的，已是满衫凉透，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外袍褪下来披在她肩上，“你喜欢的人是谁？还肯告诉我吗？”
　　咦，果然是放下心结了，似乎还想替她玉成好事。睨睨看着他的眼睛，摇头，“不，现在我突然不想说了。”
　　不是不羡慕他的，只有精明的人才懂得取与舍，值得与不值得，说到底她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或许较以前的女子多花了些心思，却总能当机立断，及时脱身而出，回复到悠闲自在。
　　她顿了顿，分明感到心酸，人人都是聪明果断，只有她傻子行事，到死也死在一条道上，继而觉得灰了心，“你会把蔡夫人和云娘赶出荻花洲吗？她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要罚，还是罚我吧。”
　　“怎么叫罚你？”他失笑，同时又觉得尴尬，今天把话都摊开在台面上，说尽说绝，从此后这个女人既不能拿来亲昵狎笑，又不能拿来追求宠爱，把一颗心磨来磨去猜测心思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与她之间剩下的亲密方式，似乎只有安慰了。
　　“沈姑娘，以前我确实亏欠了你，不如借这个机会补偿，我从此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景兰亭的心似乎重新找到一个位置，踏实又稳妥，然而睨睨却还悬在半空，甚至比以前更飘零无依靠，她茫然摇头，“这事完不了，景公子，我早说过，你没这么大的本事。”

　　他们天亮时才回到荻花洲，两人都是衣衫凌乱，神情疲倦，落在旁人眼里，只觉得暧昧香艳，别人倒也罢了，云娘早候在窗前，见她湿漉漉地走回来，一脚泥泞满头散发，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自己冷冷哼了声，也不去开门，直接去蔡夫人处回话。
　　“她真的得手了？”蔡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无着无落似的。她有些不相信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
　　“哼，会叫的狗不咬，会咬的狗不叫。”云娘因为是被蔡夫人看轻的，尤其经过昨夜，更显示了自己的无能，白白和段立明打情骂俏闹了半夜，却还是各自转身回去，连告别都是难堪的清白。
　　“你越来越粗俗无理了。”蔡夫人喝她，她们本来就是两种性情，且各自怀着各自的目的，而睨睨却又不同，在蔡夫人心里，仿佛与睨睨的相逢是茫茫人海里的一段际遇，彼此能互补彼此的破碎，因此对她身上的每个改变也总是感概丛生，左右为难。
　　两个女人都摸不着头脑，索性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睨睨却比她们更加安静更加沉默，一整天，她关了门在房里睡觉，连蔡夫人传话都不肯见。
　　一口气躺到傍晚时分，云娘再也忍不住，砸开门道：“真以为自己有多尊贵了？给人看脸色，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景兰亭身上藏的钥匙可见到了吗？”
　　“没有。”睨睨懒得说话，存心逃避现实，像是种自伐，自己在伤口上撒盐似的。
　　她懒洋洋地起身换衣服，蕊娘有了底气，将衣服用力抛在她身上，“你昨晚睡得不好吧，一脸死人色！”
　　“你担心什么，无论付出什么，总是我自己担待的事。”她慢慢将袍带扎紧，说也好笑，薄薄的一层衣料罩在身上，像是有了种安全感，自己不由伸手怜惜地抚摸衣上花纹，轻轻道：“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只是想羞辱我，可是，我还怕被人羞辱吗？”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静默下来，房间里只听到两人呼吸声，睨睨的呼吸轻且慢，云娘的呼吸急促而愤怒，不过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人声。
　　“两个人躲在里面说什么悄悄话？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蔡夫人也没有睡好，年纪大了，稍不留神眼皮底下便蓄了黑晕，瞒也瞒不过人，她看了睨睨一眼，却是避重就轻的一瞥，怀着歉意般，“昨天晚上很累吧。”
　　话说得不伦不类，睨睨也不好回答，便低头看自己脚尖，鞋子上的泥巴还在，越发提醒众人去想像昨夜的风流韵事，三个人便看着那块污渍发愣，明明都是伶牙俐齿的人，却都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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