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環艳谈

　　睨睨倒不是为了讨好景兰亭，她憋着一股气，既然不能朝任何人倾诉，便只能向自己发作。蔡夫人教她舞蹈本是为了迷惑男人，想不到她性子刚硬，竟然连舞蹈也是暴烈泼辣，倘若在花好月圆筚篥管弦之中必定会大煞风景，然而今夜本来奏得不是靡靡之音，讶鼓豪迈跳脱，烟花尖锐艳美，反衬得她的身段灵动姿势妖冶，再没有比这更合拍的舞步了。
　　景兰亭想不得竟有此意外之喜，他之所以迷恋她的，本就是这种狂放不羁的美与放肆的青春，任何绝色佳人都不可能具备的野性难驯，如雪狐含了利齿，晶莹剔透里藏着小小的危险，稍一念及便会在皮肤上泛起酥痒的颤栗。
　　“这丫头，竟然会跳得这么好。”云娘幽幽地叹，蔡夫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的身影，既喜且忧，睨睨其实是不适合跳舞的，难为她，瑕竟可以掩喻，坦荡通达至无法拒绝，反逼得人全盘接受，不得不承认她独特之美。
　　“你怎知她的好处！”蔡夫人摇头，“与她相比，你这样的绝色容貌其实也不过是种市俗的颜色。”
　　“你不过是看不起我。”云娘咬住嘴唇，冷笑，“你觉得她好，是因为她像年轻时的你，伤心人独有怀抱，我为什么要令你满意？”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说给蔡夫人一个人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瞧着她样样皆好，我瞧她却是一脸薄命相，只配孤芳自赏老死镜前。”
　　蔡夫人听得刺耳，脸色一变才要发火，却听众人齐声惊叫，随着头顶一支凤鸟天翟的流烟腾空绽开，睨睨一个鲤鱼跳龙门，凌空向着黝深水面纵身跃去┉┉
　　水冷得象冰，人有一刻的僵硬，但马上被激得浑身皮肤抽紧，睨睨不由用力打了几个冷颤，像是回到了那一个晚上，那人把双手搭在她肌肤上。
　　泪水立即自眼中滚落，融在冰冷的湖水里，双腿明明已跳到疼痛，此时重新又生出力气，她屏住呼吸在水里游动，湖面上闪烁着眼睛似的光芒，捉狭地看着她，，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在灯火光晕里眨动，目送着她往岸边而去。
　　景兰亭在潮湿的小树丛中找到睨睨，像一尾玲珑而脱水的鱼，她茫然地抬头仰望他，两人都不说话，很久很久，她试探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停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手指慢慢地往前移，那双手轻柔如蛇，又像只湿濡的小嘴，多情地靠近，再靠近，他深深吸口气，用力抱起她……
　　“你还是想要我吗？”
　　“当然，”
　　“你不想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我不想知道。”他伸手抚摸她的面孔，十分感叹，“我只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的眉毛，这样的眼睛……”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凝视她，忽又俯身过来，吻她眉心。
　　她一怔，本能地伸手去推。
　　“你还是不能忘记那个人？”
　　“是，我不能忘记他，如同你不肯放过我。”
　　“你为什么还要说实话？我以为跟了蔡夫人以后，你会肯花些心思哄我开心。”
　　“是，我应该努力哄你开心。”她咬住嘴唇，试着去拥抱他，回忆那个晚上，她也曾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那个人，虽然此后经历坎坷得像是经过了一辈子，可她仍能记住那人的身体，也是一样的颀长有力，有着同样宽阔的肩膀，同样细腻结实的肌肤，血液重新开始沸腾，她也从未变得如此渴望，如此急切，抚摸着他的胸膛，回忆在那人强壮的手臂中沉沦┉┉‘叮当’，她的手突然触到些东西，发出清脆的响动。
　　景兰亭灼热的身体惊醒似的停止动作，他一把捏住她的手，俊秀的，几乎是有些孩子气的脸上浮起种绝望的悲哀，“你果然是费尽心机地在哄我开心，”他慢慢地说，“可能是因为过不了多久莲花池就要干涸的缘故吧。”
　　不等她反驳，他用力扯开衣襟，让她看到胸前悬着两把精钢打制的钥匙，“我早该想到蔡夫人要的是什么，她想赶尽杀绝的不是景家的人，而是我父亲曾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可是，你为什么就这么贱？为了一个对你始乱终弃的男人，你竟肯像妓女一样的勾引我？”
　　睨睨嘴唇颤抖，听明白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咬牙看着他。
　　“那个人究竟是谁，我根本没有兴趣知道，或许他的存在不过只是个名字而已，好让你至自始至终地念在嘴上，自欺欺人——就像我一年前在庄南县看到你以后。”
　　他死死地看着睨睨的眼，想逼她暴跳如雷，逼她向他辩解，然而她却是平静又平静，眼睛是漠然的表情，什么都无所谓。
　　“你真的要和蔡夫人一齐毁了荻花洲？你就这么痛恨我？”
　　“是，”睨睨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已掐进掌心，事到如今，已迫到骑虎难下，既不能开口求饶，也不能百般抵赖，她豁出去了，陪着厄运堕落到底的决心。
　　“我恨你，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而起，全是你一步步推波助澜的结果，别摆出恩人脸色给我瞧，凭你的地位，若真心要帮我，只消一句话就能把清露坊还给九娘，沈大年畏你如虎，何必等到他把人赶到大街上了，你才伸手相助？景公子，好戏全是做给人看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九娘不肯告诉你我的去处，也是因为你城府极深，她一早就看出不妥。”
　　景兰亭被她骂得一呆，也不辩解，只喃喃地说，“原来你这么恨我……”
　　其实他长久以来已被女人宠坏，偶尔遇到一个对他冷淡无情的，只觉得别样缠绵入骨，可时间一长，人总会疲倦，尤其是她根本不爱他，每次相遇，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过热情的光彩，脸上也没有过动人的红晕，景兰亭终于明白自己只是在一厢情愿，无论他做了什么，在她眼里只是种蛮横专断，这令他的自尊与感情同时受挫。
　　“既然如此，你还是走吧，我不会为难你，明天我就去把沈大年叫来，让你们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景公子，你太高估自己了，你没有那个本事。”睨睨茫然立在黑暗里，听风从树梢间吹过，呜咽如哭泣，与景兰亭对峙得太久，如今只觉得累，由内到外，每一根骨头都疲惫不堪，面对任何结局，唯剩下麻木心境。只是她知道自己已永远回不去了，像一盆水，漫天泼洒一地，纵然再一滴滴地收回，也绝不是原来的那盆水了，一念至此，她抚摸脸颊凄凉地笑，“我是彻底毁了，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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