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green

　　Sea Green
　　By涅蝶
　　城市是绿色的。
　　海洋绿。Sea Green。
　　“Sea。——对不起认错人了。”我重复这句台词，在公车的座位上。在那个看得到霓红灯却看不到站牌的座位上。我一直都很喜欢的位置。
　　我觉得我快疯掉了。找到一个人都会把头探上去仔细看，叫她们Sea，看到她们迷惑的眼神然后把头缩回来道歉。其实我知道她们不是的，谁也不是。
　　我的Sea在她自己的地方，不会让我找到的。
　　我们这个城市很小，小到有一年我去北京，看着那些几路几路的站牌都会头晕。城市里公车的主干线从城东直接插到城西，只有6个站。Bus stop上的铁站牌，风一挂，咔咔地响。
　　Bus stop的栏杆上通常都贴满了广告，远远看过去斑斓一片。好像是黑白相片里的蝴蝶，青一色干净通透的黑黑白白。公车开得极快的时候会把几张贴不牢的广告掀下，没过几天之后又给人贴上新的广告，从来都看不见真正的底色。
　　我和Sea是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认识的我忘记掉了。有一次问她，她说她也忘记了。
　　她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因为我叫她“喂”叫了很久，直到她有了她的英文名并且死活要我叫这个名字。
　　Sea，从紧闭着的上下齿里挤出的一个音。吐出温暖的气体，冷天可以看见鼻子上方飘起的一点点雾，不会把眼睛弄糊，像市面上昂贵的羊毛手套，很温暖。Sea英文名全称是Sea Green，我把自己的英文名也改了，Jo Green。
　　Sea算是和我从小比到大的女孩子。我会和她比某次测验里谁的成绩好，谁讨老师喜欢，谁的朋友多……以至于Sea去拉小提琴的时候，我也拽着我妈的袖子去买了一把，跟Sea一起学。就是为了跟她一直比下去。
　　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都会飘起袅袅的琴声，基本上是同一个调子，爬楼梯似的一换再换。
　　就是不能输给她。我这么想。
　　小学六年级有段时间我的成绩很反常，反常到想保送我的老师都吓了一大跳。那时候我爸很生气，我看着他手举起来，目光在我和卷子的脸上游几个回合，然后又把手放下，威胁我再不考好就真打我。成绩却还是不能像以前一样好，但也没有真的挨过打。
　　我保送的名额给了Sea，再以往她都是第二名。那段时间第一考室的第一个位置，像烙下她的名字一样，其他人不要说坐，连看都不敢看。
　　Sea复习的时间就这样空下来了，于是她就来我家帮我。
　　Sea说以后你跟我住一起。
　　我说好，然后我就真的考进了Sea的中学。分宿舍的时候我们分别和另两个女的分在一起，接着就各自和那两个女生闹别扭，这么一来就真的住在一起了。
　　这招是Sea想出来的，我一直说她毒。她说毒就毒吧，小女子我是五毒教的。
　　我们那时候把所有能搬来的东西都搬来，每个月去隔壁的储蓄所拿钱的时候都很开心。我拉着Sea比谁的多。我的老毛病还是改不掉。
　　我们老把宿舍弄得很乱，乱到生活老师来检查的时候嘴张得比脸还大。我和Sea都特骄傲，谁说好生的房间一定要比别人整齐呢。
　　这就导致了评比的时候我们连看都不看，最后垫底的那个是个男生，我和Sea在倒二倒三。
　　校服是墨蓝色，好在外面的外套是绿色的。
　　橄榄绿。
　　Olive Green。
　　我蹲在站牌下面，走过路过的人没有错过地鄙视了我，眼神就像看一个大傻瓜一样，弄得我闪神间也觉得自己是傻瓜。
　　以前教我们语文的老师说过，对手其实就是朋友的背面，有了对手你就有了前进的动力，有了更完美的理由。那时候我就想，Sea，你让我变得更美好了。
　　可是现在Sea不在，我就只能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蹲在马路边看天。我也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因为身边都没有东西，所以就只能往上看。上面至少还有一点蓝的天，白的云，夜晚的时候是一条漆黑棉布裙上或明或暗的花纹。偶尔经过的飞机留下一条白色的印记，就会有很多孩子一起抬头。我们一起看。睁着朦胧的酸涩的潮湿的眼睛。
　　现在我称他们为孩子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老。我看着我爸爸妈妈就觉得他们特亲。我会赖在妈妈怀里撒娇，看着她的照片很自然很随意地莞尔一下。
　　有时候真想打个电话给Sea，想说，Sea，看到了吗，Jo变老了。可是每回号码播到一半我就愣住，会突然想不起下一个数字。花很长时间想还是想不起来。遗忘如影随形般跟着我，如同电脑病毒一样一沾到那些疼痛的过去，就隐隐发作。
　　一片黑，我是说我的眼睛，还有我的心。
　　以前我和Sea都发疯地看书。我有过用一天看完《泰戈尔散文诗集》的经历，这样拼命只是因为Sea在看这本书的时候用了一天半，所以我就不想输给她。
　　那些字就像是蜗牛一样缓慢地爬过，我以为我记不住的东西其实都留着亮晶晶的痕迹。以至于后来我经常想起飞鸟集里的句子。扉页上Sea的字迹淡了，我小心地临摹了一遍。她写的那句话，是那本书上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注释。
　　那句话是：海洋上方漂浮着很多苔藓，一不小心蔓延成一片绿色。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Sea和我怎样都会在一起的。就算我们小时候不在一起，事情也只是换了一条道走，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还会是这样。
　　那时候好多人都说我们是两块孪生石，靠太近了，就摩擦以至一个都不完美。太相象的人是不适合的，不管是以恋人还是以死党的形式出现在生命里。所以绕了一个圈子我们还都是同归于尽了。造作的青春就像一个垃圾筒，我把我的外壳丢进去的时候顺带带走了自己的灵魂。
　　Sea走得很潇洒。我则是把自己50多度的微笑硬是裁裁剪剪只剩下20度。我常常想骂她。我总觉得是Sea，是她把我的理智带到她身边去了，偶尔很短的短信，这些是对我的补偿还是我应付的利息呢？
　　她说她还清了她欠我的所有东西，其实她还的是那把琴，她只是把那把我的琴还给了我而已。其他的便宜还是被她占了。她最后还是欠了我的债，作为一个债务人跑到我到不了的地方躲债去了。我找不到她，我惭愧极了，我找不到那个欠我很多很多东西的人，我手上满满的借条，全是时光的凭证，无期。
　　我已经很久不写日记了，我再没翻过日记本。本来这个习惯是我一直保持的。可是现在我在学校里游荡，没什么事情发生也没讲什么话，我总不能天天写我上了什么课，好无聊或者好有趣吧？
　　所以就不写，这样浪费自己的笔和本子太奢侈。
　　霓红没有绿色的，所以我想象自己脸上的微笑是绿色的。
　　墨绿色。
　　Blackish Green.
　　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是迷路的候鸟，一不小心飞太久，就进了南极洲。
　　我要说的是黎嘉，我想，我说这么多终于要说到黎嘉了。
　　那时候同班的人经常看到他帮我们两个拿包、买零食、做清扫工作。有一次他被我们拉去逛街的时候我们在地摊上看到一个漂亮的尾戒，是白银的，不便宜也不很贵。Sea硬拉着黎嘉，要他买一个给她，黎嘉想了几分钟就掏钱买了。Sea在前面很兴奋地跳啊跳，一转眼不见.黎嘉付钱的时候又买了一个，偷偷从底下塞到我手上，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一片迷茫。
　　黎嘉眼睛里常年弥漫一种暧昧不清的情愫，眼珠黑得像是营养化的河流，终年流动着很多营养物质，却溺死了成群的鱼虾。
　　我们都说黎嘉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谁都没看出来黎嘉有什么特别，他对每个人都很好的。也许是我自我感觉太好了吧，我常常看很多人都觉得他们是喜欢自己的，喜欢自己什么我也说不出来。黎嘉也不可例外的被我归类到“很多人”里。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把事儿越弄越乱，但事情就是乱。乱得可怕。我毫无逻辑地开口，结尾戏剧化用上了矫情的词语。鸽子飞过去的时候我抬头，那道身影就好像一把刀，划破了整个天空寂静的颜色。飞机不再飞过这个城市，抬头看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突然想起很多句子，如珍珠一样洒落在盘中声音清脆美丽。
　　往事如风。
　　□□里我弄丢了绿色的字体，我左找右找终于接受这个事实。。
　　森林绿。
　　很多的东西终归是要放弃的。即使说BYEBYE的时候心里漾过一层壮观过一层的不舍，顺着青色的筋暗色的血管一起往上涌。
　　好似百年一遇的海啸，刹那间岸上的华丽被冲刷，海啸临走的时候遗弃掉本来属于他的寂寞。寂寞在这个岛上生长，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我说不出话来了，我用自己的笔写在自己暗黄的桌面上，画着海藻般美丽的藤蔓。
　　窗外的蝉哑巴了，夏天在夜里缄默无声。茶色的玻璃里面轮廓模糊，我已记不起自己的样子。
　　我现在对颜色很敏感，觉得好象颜色比属性更能揭示物体的本质。涂鸦的时候，我会把天空涂着血凝固后的那种暗红。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好象杀了一个城市的人。我想起曾经见过的那四渐开来的血，不是我所想的那样鲜红，是一种有厚度的暗红色，温暖地从身体各部位涌出来。
　　那个疼痛的人哼几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一下明显的抽动，穿过透明的空气正中我的瞳孔。
　　10环。

　　我的文字里越来越多加进颜色的描写。我写红色的苍穹，红色的风，红色一片的暮霭还有夜晚脏兮兮的红云。
　　我不会弄□□文字的颜色，我把那些别人的颜色复制一下变成自己的，然后保存起来。我的聊天记录里一片一片的颜色，都像三四月的山林一样色彩绚烂，枯萎了的名字和头像，只有字体颜色仍然清晰得忽略记录上写明的时间。
　　我只有那一个绿色，是那时候Sea用的，后来她给了我。
　　我上线的时候看见一个自己以前很好的朋友，她发来一个咖啡色的字，温暖极了。我存起来的时候把绿色挤掉了，好似冬天的树木，咖啡色把绿色完完全全挤出了这个世界。所以绿色就流浪去了，在街边讨饭。我掏掏口袋找不到零钱，一眨眼睛，它人也不见了。
　　我问了很多人有没有，他们都说没有啊，于是我就不再问了。我给Sea发了一个离线消息，希望她在某天看到之后发给我。也或许，她都不会看到。
　　我一时间想不起它到底是什么样的绿色，我的大脑偶尔耍这种脾气。于是我想了又想，然后觉得也许是森林绿吧。反正我想不起来，想起来也找不到，哪个绿色都一样。信箱里又一封封格式统一的退稿信，夹着一封录取的，我觉得还好。敲键盘，继续为了钱打字，脸上有一贯庸俗的媚笑。真美好。
　　我和我妈妈一样，我的右手的小拇指走是翘起来，以很奇怪的弧度蜷曲着。打字的时候手指冰冷。我只想慢慢叙述，只是随便写写。偶尔翘起手指舒缓一下疼痛感，却发现屏幕刺得人眼很痛，而手指寒冷得像二月吹雪。失去了和婴儿一样的体温，原来人类和人类的叙述，只是那么刺骨的一件事。
　　我像贼一样藏起我爱的东西，死命地抓着，不让别人抢走。
　　我还是在那里写小说。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好似我一生出来就是现在一样在键盘面前敲敲打打，是平常不过的东西。
　　前天的这个时候，我抬头望向窗外还能看见清朗的月亮。圆得没有瑕疵。而现在，仅仅能看见一片紫蓝色的夜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看向窗外的时候街面上没有人走。每户人家灯都关着，都在睡梦中小心翼翼地相会自己的心爱。
　　苒苒教过我一个游戏，说你写上你喜欢的歌词，然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跑到楼顶把它们一个一个放飞出去。在那么明媚的蓝天下纸飞机停滞在半空中，都是一张张干净幸福的画面。
　　那一刻，你会知道毁灭的力量，又寂寞又美好。我拿着笔写歌词，快写完的时候，我突然忘记掉一句，拿出我的随身听听的时候，这句话总是一改往日清晰，呈现出莫名的模糊状。可是我还是折了飞机，从窗口扔下去，纸上有没写完的歌词。我同样感到了快乐。
　　我觉得好幸福好幸福。回过头的时候突然想起以前的那些人，我想他们是不是也好幸福好幸福。Sea啊，黎嘉啊，那些我记不住名字的孩子啊，在一片森林绿中沉默下来，逃而无踪，遁而无影。
　　路是死路。
　　回头，一二三，迈开步子，向右转。
　　后面没有人，房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眼睛很痛，我揉了揉，推门出去。可乐杯子放在那儿，我又没洗。明天洗吧。
　　我买了一本新的笔记本，封面是绿色。
　　灰绿色。
　　Celadon。
　　我喜欢的那个精品店名字叫“阿鹿”。我常常在里面看东西，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前是三个人，现在是一个。不过我还是经常看到黎嘉和各种各样漂亮的女孩在一起，和以前一样，掏钱买东西，一张脸相当平静。
　　我买了一个灰绿色的笔记本。出门的时候我看见黎嘉微笑着冲我摆手，脸上的表情很温柔。我一瞬间迷惘，感觉还是那年那个从底下塞给我尾戒的男孩子。他还是这样，只不过现在Sea不会叫他再帮她买东西了，我也不会。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妈妈这么说的。
　　走进学校，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学校了。不大，绿化很好。路边一排排法国梧桐，一路伴着学子到他们要到的地方。夏天的时候就像活在结界里面，一点也不热。树种得多，而且离教学楼很近，我伸手就能摸到香松漂亮的叶子。风刮过来的时候，我额头前的短发会和屋外的树枝一样摇晃，温柔地抚摸这块鲜嫩的皮肤。
　　学校的广播里又播谁谁谁从栏杆上摔下来了，我在那一刻像是被300安的电电到了一样，毛孔惊得全部张开。然后，我在以严闻名的化学老师面前打起喷嚏，泪腺被挤压，眼角一片湿漉漉的。学校里的广播继续播着，明知道老师会拖课，仍然不紧不慢地堵塞这个时间空空荡荡的走廊和楼梯。
　　我想起来了。虽然一片朦胧。
　　末日记忆连同绷带一起不正常地潮湿。像苔藓一样，绿色。
　　苔藓绿。
　　Lichen Green。
　　——Sea上来呀。看，篮球场那里，黎嘉在那里。
　　——Jo，我不会爬的。你告诉我吧，情况怎么样？
　　——你要看自己看啦，我没空给你实况转播。三分球耶！真厉害呀。
　　——好好好，你扶我一下，我上去了。
　　——Sea！……
　　为什么这样？血液砸在绿色的瓷砖上漾开朵朵纯洁又肮脏的花儿，风过去的时候，血的味道如此浓郁。绿色的瓷砖变得不纯净。
　　深绿色。
　　Dark Green。
　　宿舍的生活老师最近又来了，她总是催我整理东西，把原来属于Sea的空间让给另一个女生。
　　我开始整理Sea的东西。我看见Sea以前的小提琴书，突然就像是被人丢进大缸里，和酸菜一起被人光着脚踩，浑身冒出深绿色的菜汁。就是这个啊，就是这个让Sea离开的么？
　　我坐回床上，不准备整理了。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等她。衣服已经脱掉了，被窝里寒冷一片，窗外没有雨，我心里喊着幸好，祈祷Sea快点回来。
　　将近2点的时候我听见钥匙的声音，迷糊中爬起来就看见Sea，她穿着一件衬衫。某种液体浸湿了她的衣服。还是下雨了。我使劲闭上眼睛，又睁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呼吸变成一团乱麻，彼此在一起肆意缠绕，慢慢爬上我的头顶。
　　Sea拿起桌子上那把小提琴，准确地砸在地上，前额的头发落下来，遮蔽她的眼神。
　　她睡下去，我起来，爬到她的床上。
　　她抱着我，说Jo，算了。
　　我伸出手推开她，挣扎着坐起来。左脚与边框撞了一下，很疼。
　　——Sea，真的不再练了么？
　　——琴都摔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Sea，你的琴在我这里。你摔的琴是我的。——你真的不继续拉下去么？你一直都拉得比我好，你做什么都比我好的。
　　——可是我现在不会拉了，我一点也不会拉了。Jo。我恨我的手，你能理解么？
　　——医生说你骨头没事。
　　——没事又怎样？我不会拉了，不会拉了啊。
　　……
　　——真的不拉了么？那琴你也收着。听话。
　　之后，我跟我妈妈说者事，她看着我，又给我买了一把价格不菲的琴。Sea，你说，这还是我那个因为几个废易拉罐跟我吵架的妈妈么？
　　瑰丽在海底，水面杂草丛生。恍惚之间一片透明，水还是绿色。
　　浅绿色。
　　Light Green。
　　恍然之间一切变化，我站在圈子里等圈外的人投给我救生圈，然后把里面的气全放掉，再次沉如海底。
　　公主和公主在一起过幸福生活好不好？王子不要了，永远也不要。
　　我走进“阿鹿”的时候再次看见黎嘉，我第一次看到他替自己选东西，很认真的样子。他近视400度，我知道，他总是那样趴在柜台上把头伸长长的看东西，锁骨好像龙虾的壳一样突兀地冒出来。他在选拼图，还是不记得带眼镜，眯起眼睛时眼角有重重叠叠的纹路，簇拥着琥珀色的眼睛。
　　黎嘉让我去他那儿玩，我说哦。他四年来都是走读的，他家很近，阳台上很多植物。
　　我看着黎嘉拼图，偶尔思考一下，忙得忘记我的存在。饮水机的烧水开关都没关，凉了之后马上自动继续加热。我走过去关掉了，按键的声音吵到了他，他仰起头开看我，表情纯真，视线一路奔跑，钻进我衬衫下面的肩胛骨里，响起奇怪的声音。
　　拼图好了，真厉害呢，1000块的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我回家起身，直接踩在了拼图上面，一块块的拼图被我糟蹋了。黎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猜他知道我到底要说什么。
　　是的，Sea和我的青春就像这些拼图一样被拆成一块一块。
　　黎嘉站在我身后说话，语气无邪得像个孩子。
　　——我一直不明白Sea为什么要去省一中。
　　——你不明白？很好，我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那种高压下她还是决定考省一中。明知道一旦失利，学校不会让她继续升高中部。
　　我记得Sea爸爸脸上哀求的表情，他哀求自己的女儿，希望她就在这儿平平淡淡下去。省一中入学考的难度是所有人都知道的。Sea那时候的表情视死如归，仿佛等待我的殉葬一般。
　　所幸她进了省一中，进了这个全省最好最好的学校。回过头来，是那张仿佛从墓穴里爬出来的脸。校园里的香松统统变成了高山上生长的寒树，在昼犹昏。她要走到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生活了。
　　告别我，告别她爸爸，告别她曾经如此喜欢的黎嘉。
　　不是黎嘉害她摔下来的，是我，是她从小都喜欢的我。
　　如果那天黎嘉没有比赛——
　　如果那天我不硬叫她上来……
　　如果那天她安静地在底下等——
　　如果我不一直催促她发酵自己心里的好胜心……
　　如果学校在栏杆下装好垫子——
　　如果我拉着她到体育馆去在人群里拥挤地感受黎嘉的每个动作……
　　事情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只是事情永远不可能停留在那片血色下了。我没有太多的后记，我只能一遍遍看着结果，喊“如果”，喊“假设”，骂黎嘉，骂学校。
　　然后回到床上，浑身一滚成了水分最多的海苔。
　　过时的剧本布满夏日的阳光，灰尘在烈焰下清晰的有如我指尖处盘旋的涟漪。绿色的台词被绿色的岁月消磨殆尽，熟悉的情节染上陌生的色彩。
　　水绿色。
　　Aqua。
　　有人敲响了我的门，他的关节锐利地划破时间正在涤洗的伤痛，于是一切又重新简单、清晰起来。
　　我看见他的脸，在门外无辜地出现。他在外面，我们在一个空间里辗转着想念一些东西。我看着太阳被云雾盖上，暮色四合中他还是维持原来的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那扇禁锢我却被我遗忘的门。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走了，他把那张纸放在我的门缝里，他知道我在用猫眼看着他，更知道我不打算开门。
　　他下楼的那一刹那我打开门，罅隙里忽悠的光照进昏暗的室内，他看过来。眼神仍然清澈。
　　——Jo。
　　——做什么？
　　——离开。
　　学校与新加坡的交换生名单下来了，黎嘉在。我也在。黎嘉倚在门口，和我隔着一道铁门说话，他说，Jo，我们应该出去的。在这里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该结束了，也该开始了。Sea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不能因为她不会给你递纸巾，你就一直哭，知道么。
　　终于还是要离开了，这个城市的风雨全部赶来送行，庆祝我们仨终于一个一个离开，消失在城市的边缘，被吸引进更深的黑洞。
　　我让黎嘉不要来接我。我到机场时还很早。我在机场里散步，后知后觉地走出机场，在这个城市里兜兜转转，绕了城市一圈，还是回到起点。我回家。城市的风雨还没停，联欢会的内容改成庆祝我们仨终于不在一起了。各自在一片区域里沉浮，直到腐烂的身体在异乡或是这儿融入土地，滋养着土壤上临死的花，支持它们再开一季。
　　晚上接到黎嘉的电话。
　　——Jo。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私藏着自己的东西，是吧。我不好。我生病了，水土不服。但我还是要呆下去的，我比你勇敢。
　　——是么。再见。
　　挂上电话。我突然想，也许黎嘉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Sea。我们。到最后，也就只有我和Sea，我们两个能够在一起被称之为“我们”，其他人都是陌生的“他”或着“她”。
　　一个人的时候，满脑子会是敷衍的思维。
　　嫩绿色。
　　Viridescence。
　　我去了照相馆。
　　自那件事起我就不穿裙子了。我怕一穿就会看见裙子底下渗出的血。可是今天，我穿着裙子，看向镜头的时候脸上的微笑应该是安静的吧。
　　我拿着两张洗出来的照片，进邮局。写地址。想了很久，终归还是不敢寄到他们的城市，于是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
　　会在以后收到，自己给自己的慰藉。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Sea那么恨她的手呢？她从栏杆上掉下来的时候，是头先着地的。
　　青春如同暗涌的泉水，翻山越岭终于消失在海洋里。涨潮落潮没了差距。
　　鱼在水里呼吸了一下，就吐出很多晶莹的水泡，包裹着如风往事中的如风伤痕，消失在城市上方。
　　依然是绿。
　　海洋绿。
　　Sea 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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