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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葵殇
一
我在八月一个台风刚过的中午睡着,盖好看的花色被子。
我闭着眼睛浑浑噩噩地睡,觉得很累而且很苍白。我觉得我在左边的屁股被针扎了一下,然后我好象就真的忆起了那种情节,在窗帘拉上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穿著脏了的白色衣服的护士平静而沉默的侧脸,在针筒下来之前,我的慰藉平稳而安逸,随后破碎在疼痛之下,身子往前挪了一个位置,手指在凳子上腐朽的木头背面摸到一条划痕,然后把它变深。
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的指针像交警的手,于是我的想象如同拥挤的车队,往左右两边慌乱而有序地撤退。
我起来打开窗帘,早上刚出的太阳现在不知道鬼混到哪里去了,玻璃上有干了的水渍和污垢,纱窗把窗子外面停止的景做了马赛克处理,一小块一小块正方形恍恍惚惚,而我的左眼有点疼。
我返回床上盖上薄薄的一条巾子睡。辗转反侧但却闭着眼睛。我的意识在沉睡,姿势和我一样——双腿弯曲,抱着被子,头低着模仿胎儿睡在子宫里的模样。这样。全部了。
我复活是在感觉呼吸难过的时候,是惊醒。睁开眼睛面前是黑夜的模型,气提温热并且潮湿。
是他。他在用我已经不再紧抱着的被子蒙着我的头。死死地。我能够在扭头向两边的时候,感觉到他紧压在那儿的手,用力地压着。我吸入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吐出的二氧化碳,觉得头有点痛。根据常识来看应该是轻度缺氧,我的红细胞们着急着,因为它们找不到足够的氧气。
我听见对面有小女孩尖叫了一声,好象是这时候我应该做的事。
我开始挣扎。推开他和他的气息。我的腿在动,踢他和我自己。然后我扭头用牙齿咬住他压着被子的手,掀掉蒙在头上要害死我的凶器。它前一刻在我怀里,再前一刻盖在我的身上发出灰尘的气息。
他跑了,丢下属于我的他的凶器,被子被我掀翻在床下,上面的抓痕和皱折隔着一个床的距离看依旧清晰而且激烈。我像获得大赦的杀人犯一样贪婪,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大口地深呼吸。空气很凉,我的皮肤冷热不均,在矛盾地膨胀收缩左右为难,我听见左手臂上方的脉搏声,觉得奇怪又安心。
房间的门在颤抖着,它惊慌失措地目睹一场凶杀未遂的始末,一直僵硬地观看并且自己心惊肉跳。
凄路,你真的要杀死我吗?
我想,用脚指头夹住掉下床的被子,用很大的力气试图把它弄起来。我没有力气,我现在必然是憔悴而见不得人的,是一个被抽干了棉花的枕头,脉搏薄弱而坚定,思维坚定却薄弱。
我想睡,刚才的争斗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
二
凄路。我的天使。
他站在教堂的前面,带着我们读厚厚的《圣经》,带上那么多的感情和意识,身形缩着像要挤进手上的《圣经》。虔诚而猥琐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就爱上。怀疑的,犹豫的,左右摇摆的,脆弱微弱懦弱。他有好听的声调,好看的脸和手指,我一遍一遍温习,他的形象像被撒哈拉的沙暴蚕食,显出破烂的年代久远的样子。
我在每一个做礼拜的日子,看见和遗忘,无力还有唐突,与我的睡眠一样充满迷香虚弱的气味。
我是教徒,不仅仅是上帝的,我有一半的□□和灵魂属于那个教堂里年轻而英俊的牧师。他像是《荆棘鸟》里近乎完美的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
是了。凄路和拉尔夫就如同狼一样充满魅力,并且致命。
三月之后我开始不断在夜晚梦见他,我租的房子离教堂是那么的近。在每个黄昏,屋顶刺破千疮百孔的太阳,我幻想中应该有可是没有的蔷薇花丝穿透我狰狞的脸。我不断地回忆、回忆,回忆他的样子,他的脸是暮色中一块残缺的地方。那地方因为残缺而畸形,我胡乱拿了凄路的脸缝合在那儿,然后心满意族地睡了。
在我16岁被欺负之后,我一直幻想着我是一个男人,因而我为我爱上凄路而惭愧。同时我又忘不了天桥底下,那些人对我手脚并用的样子。我纠紧领口看着那些面目丑陋的人,以为他们想要做些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我在戏的高潮时咬破了我的嘴唇,让大滴并不鲜艳的颜色滴在地面以及我的帆布鞋上,我的嘴唇第一次如此鲜红,我很满意,我笑出了声。真是一场有趣而无耻的喧嚣。
我依然是每日到教堂门口,等待着我的邮差送给我我的情书。我固执地相信是有的,是文采精致,措辞美丽的,是来自我的男孩的。他会写柔软的句子,会写秀气的字,会用他的墨水凝成剑刺穿我的喉咙,让我的锋利死在他的锋利之下。
我在教堂门口静坐,为我的爱情示威。
三
九月快完的时候,我换了一本《圣经》,在每天黄昏的时候翻看。这片天空在流血,延着一定的纹路滴滴嗒嗒地下来,然后把我的《圣经》里的字变得模糊和暧昧。
《圣经》的第一页有凄路的字,他写,舞安,让我们在上帝的庇护下相爱。
“舞安”两个字被修改多次,涂改液厚厚的一层,坑坑洼洼像戈壁上风化的土地。
我曾经猜测“舞安”下是不是有其他女子的名字,抠干后只看见另外一个“舞安“,自己别扭得像他很久未写过字。我想凄路没有好看的字,可是我还是爱他,我可以为他放弃我对他的所有幻想。
因为他不是我的幻想,他不是别人。
一整个九月我活在上帝庇护的爱情之下。我在周末念祈祷诗的时候抬头看凄路一尘不染的牧师袍上沾染上他口中出来的一尘不染的诗句。天使和上帝在教堂的天花板上冷笑着观看,即便如此,他们也必定为我的男孩倾倒,他们必定溺死在他的嗓音中,受到蛊惑,因而成全了我所有所有自私而且卑鄙的愿望。
凄路是我的男孩。每天我想到这个句子,我就会在刷牙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眼中露出兽类才有的光芒。
四
我的王子凄路没有很多的钱。他不能像我以前的很多男孩一样给我买很贵的庸俗的手链,或是让我像胜利女神一样举着好看但难吃的棒棒糖,更不会许诺会有一天给我买一大铁桶的冰淇淋,在清晨五年的时候送到我家门口,拍着我简陋的铁门,心甘情愿沾染肮脏的灰尘,低下头看冰淇淋是否有融化的趋势,再抬起头不厌其烦地喊“舞安”“舞安”,像嚼一枚青涩的嚼不烂的青橄榄。
我的王子凄路甚至在我买那双葵花拖鞋的时候躲到小店的门帘外面去,不声不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仰起头问他,凄路,凄路,你有多少钱。
我的王子站在上帝的一边,他高贵而富有。他的教士袍永远一尘不染,阳光下的尘土惨兮兮地被摒弃,被驱赶出他的周围。有的时候我想幸好我不是一粒灰尘,不然我就不能让他牵着我的手在街上走,我会被他的疏离弄哭,然后在他呵斥我离开的声音中眼泪被震落下来,滋润着我脚上开出来的那朵葵花。
我常常哭,我想那是因为我喝太多水了。可是凄路说不。他说不。他看着我的眼像研究一只支离破碎的动物。他说那是因为我是上帝温柔的冰淇淋,一滴一滴融化的水珠沁出来,那不是我的,是上帝的。
我知道我应该皱眉,搡他一把独自去生闷气。上帝。他最爱的上帝。他爱我也是因为他把我放到了上帝的膝盖上。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生我英俊的牧师的气。我怕他突然把我放下来,突然离开,突然我就再也没办法和他在一起。
我的王子爱上帝已经爱到快要枯萎了,他甚至相信中世纪时,牧师不准结婚是对的,而马丁·路德是罪恶的。他会经常坐在我家惨绿色的沙发里,面对我爸爸送的很大屏幕的电视机发呆,而电视机根本没有开。浮现的只是抱着膝盖拉扯教士袍左手放《圣经》闭着眼睛抠着沙发的凄路他自己而已。
我坐的位置,电视机里不会浮现,我像一株野生的葵花被一只手拔起,离开自己心爱的梧桐或是香樟,默默地喊呀叫呀默默地流眼泪把那只手浸湿,然后一整个夏天都不会被晒干。
我的凄路和他的《圣经》一起,在每个坐下发呆的时间里被裱成一幅画,我坐在画外向里看,伸长了脖子,闻得到寂寞的油彩味却闻不到干净的肥皂香。反复地靠近,远离,再靠近,画展都结束了人群都散了门都关上了灯都暗了。
我还是不离开。我还是不离开。
在我重新变成一株植物以前我不离开,而我变成了植物以后,也就离开不了了吧。
五
凄路经常在长时间的安静之后问我,舞安,我们这么幸福,上帝会不会怪我们?
我都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如同暂停了很久的影片重新播放却死死地卡在那里,我只是把头再低一点,然后拼命想一个可以顺利搪塞过去的答案。
六
后来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看《荆棘鸟》,我坐在他的前面。他翻着书,手指突兀地一遍遍出现在我眼前,我坐在他和我的玻璃茶几之间,幸福张开了嘴一瓣一瓣从我头顶落下。
翻到了最后一页,一如游乐场关上了门。打烊的游乐场在黑夜里不再有光芒,沉默,静谧。白天留下的回声粉饰着高高的围墙,乱糟糟的笑声叫声情话傻话凝成一颗大大的糖果,重重地摔下。小丑和木马把它们吞下去,放在温暖的胃里一点一点消化。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看到寂寞在喧闹后膨胀起来的感觉。我想起每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就像想起走失的布娃娃。眼泪就大颗大颗坠下来,无可救药。它们顺着眼角失足落下,在我脸上划痕,接着掉进衣服里,停在脖子上或是靠近锁骨的地方。干了的时候错觉中像是往脸上倒了一杯蜂蜜,粘得我每块皮肤都嘎嘎作响。
凄路站起来。去倒水。加冰块。他不小心打碎了我心爱的杯子,然后冰块掉到地上。
那是我心爱的杯子,和我心爱的男孩。
我在心里扫起了每块碎片,杯子的,还有凄路的。
七
我生日的时候,凄路要带我去郊区的一个漂亮的大教堂。我的生日在夏天,下很大的雨,出门的时候太阳映在地面上,软弱无力。
出了城市的时候,我脱下拖鞋走在田垄上,泥土湿湿地粘在我的脚底,但很温暖,似乎是他刚才吐了一口气。凄路一手拎一只我的葵花拖鞋,笑着笑着,走在后面。
凄路,你连我的步伐都抓住了,你还有什么抓不到的呢?我就跟你一直走了呀。
在教堂里面凄路拥抱了我,从后面。我低下头看见他手上我的拖鞋上的葵花对我笑得颤抖起来,我觉得教堂的顶不见了。我好象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像露珠一样积攒了重重的水滴,然后渐次落下。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旧操场,空空旷旷,而心跳就是篮球高高落下的声音。
门打开,门打开,那个年老的牧师突然走近来,猝不及防。一脸的沟壑摊开来会是一张好大的纸。
凄路放开了我,他的脸上还留着幸福单薄的痕迹。
“他是上帝派来的。”他喃喃自语。
八
那此后的很多天里,凄路神情恍惚,不再是一个可以等待的奇迹。
他坐在地下看着沙发上的我。他很痛苦,我能看得出来,他的伤疤不会结痂,随着脉搏向外奔涌着血,在还没有落到地上的时候冻结,凄路的身上游好多好多鲜红的,绯红的,暗红的冰凌,挂在他身上,寒冷,而又锋利。
他叹一口气,看着他眼前的我的膝盖,和沙发的扶手,思考了很久,然后把头枕在沙发的扶手上,扭头去看鱼缸里的鱼用尾巴缠绵,一语不发,像我房间里那个因为没有电视而不能唱歌的布娃娃。
两个人的世界,你不说话,我不掉泪。
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杀我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背叛了上帝?我的凄路。
我甚至知道你在我的橙汁里放的农药是什么牌子,知道你朝我头上蒙毛巾被的时候你的小指头蜷曲成哪个形状,你亲吻我的时候什么时候拿出了刀什么时候又放回去了。凄路,凄路,你是不是那个在礼拜结束的时候把《圣经》放在我面前,在离开的时候故意忘记的牧师?是不是那个在房间里把自己嵌进画框里,把我的咖啡伴侣丢掉的男孩?是不是那个像葵花一样拥抱我的,说要向上帝祈求保护我的王子?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你再不回答我就要哭了。
你越来越慌张,你伸进我口袋的手指依然细长却一点温度也没有了。那个晚上我死死拽着你的小拇指,你说疼我也没放开。我有个朋友告诉我,如果抓住你的小拇指,就是说我是真的很爱你的。我,或是你,也就不会离开了,不管是以哪种方式。
十
浴室的门上锁了。
我在外面像一只猴子一样慌张,却说不出成句的话。
凌晨两点凄路进去,直到三点,四点,五点他还没出来。我在地上睡了,视线紧靠着木制地板一直前进,碰到角落被反弹回来。任何光线一进来就被反射到我的眼里,我的瞳孔自己放大缩小,自己看,而我没接收到信号,我只是躺在那儿,不睡,也没醒。木地板冷得像融化不了的冰。
我打不开浴室门了,我关了灯,再打开,反复。我推开门,如同推掉一份午餐一样充满心疼和决绝。
他在里面,凄路他在里面。
他是红的。
他躺在浴缸里,红得我眼睛都痛了。
我打开水龙头,我要把他洗干净,我的凄路应该是一尘不染的,他不可以那么脏。我躺下来躺在他的身体上面,手指划过他插在胸口上的刀柄,木制的,有一圈一圈木制的涟漪。
我知道这是他杀我的最后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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