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约 上卷

　　听到麦耶理塔召唤，昆图斯还道他有什么心腹事突然要办，赶到二楼专做聚餐饮宴的大客厅里，才发现全不是这么回事。
　　织满波斯梨花的彩绣大地毯上满是灯笼彩纸糖果零食花环等等，一株青翠宝塔枞树端端正正立在中间，修剪得完美无瑕。
　　麦耶理塔盘膝坐在地毯一角，身边放着一杯白葡萄酒，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年轻侍女说说笑笑里外忙碌，把糖果甜饼等各类零食用彩纸包裹起来，再用缀满铃铛的缎带系好，交给一旁的海德拉卡。
　　男孩家常穿着对襟连帽绒衣，腰间系着条精致的大红色牛皮宽腰带，上面装饰了各种复古纹样的小饰物，叮叮当当尽是些骷髅头、船锚、朗姆酒桶的玩意儿，他照旧低着脸，不肯被别人看清脸上的胎记，昆图斯却敏锐地发觉他神情十分欢喜，侍女交给他什么，他便绕着圣诞树找个空儿挂好，挂哪里都随他决定，他益发开心，干得十分起劲。
　　见昆图斯进来，麦耶理塔冲他一扬下颏，“你个儿高，抱海德拉把那个挂上。”
　　海德拉卡捧了一颗硕大的银色星星，正爱惜地摸着，星星圆圆鼓鼓，里面不知藏了什么。
　　昆图斯笑了笑，上前一把提起弟弟，向自己肩上一放，又抬起手臂撑住他的腰。海德拉卡坐在他肩头，把星星稳稳放在树顶，见麦耶理塔点了点头，便身子一拧，轻盈地跳了下来。
　　侍女们纷纷拍手，孩子不好意思起来，扭身跑了。
　　萧殊寒走过来，见圣诞树已经装饰得七七八八，忍不住笑了，“还是人多好。”
　　麦耶理塔慢吞吞地喝了一口酒，“那当然。”
　　萧殊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昆图斯，“迈耶，跟我来一下，可以吗？”
　　麦耶理塔没作声，站起身跟着他就走。
　　他脸上不露半点颜色，心里却是雪亮。早知道萧殊寒有个患病的独生儿子，自己来了一个星期还多，都没见到这孩子一面，萧殊寒不提，他自然装作没这回事。只是今晚就是平安夜，断没有过节还把孩子藏着掖着的道理。
　　果然萧殊寒带他转了几个弯，来到二楼转角一扇门前，麦耶理塔看了看四下轮廓，知道这房间采光必定不错，说不定是一层里最好的。
　　萧殊寒敲了敲门，便有看护模样的中年女子来开，笑着同萧殊寒说：“今天心情还好。”
　　萧殊寒点了点头，同麦耶理塔一起进来。
　　这房间是里外两层套间，非常宽敞，地上铺了软厚地毯，踩上去绵绵如茵，墙壁也涂了柔和颜色，家具颜色以米白为主，收拾得十分整洁。桌角柜角都贴满了安全垫，靠墙有几件毛绒玩具，都是大号尺寸，大手大脚，够一个小孩子蜷在怀里打盹。套间里有成人尺寸的沙发和床铺，大概常有人守夜。
　　萧殊寒带他进了里间，想到就要见到个孤独症患儿，麦耶理塔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
　　他在网上搜索过这个新鲜名词，读完照旧不明所以——这也算一种病吗？太奇怪了。
　　房间里的布置并没让麦耶理塔吃惊，跟普通孩子房间没什么区别，符合他对一个古典权贵人家儿童房的合理想象，设计精致的小床和手工缝制的枕头被褥，墙壁上镶嵌着漂亮的水族箱，灯饰也是柔和而令人平静的。但是——
　　这房间里是小小的一座书城。
　　地毯上左一叠右一叠堆满了书本，细看时，那些书以非常奇怪的方式棱角分明地摆放着，每一叠的高度都不足三十公分。
　　萧殊寒轻轻地说：“别碰那些书。”
　　麦耶理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注意到伏在窗边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背影让他感觉有点奇妙。
　　天气非常好，阳光如雪，晴朗曼妙地洒满整个房间，那个孩子就伏在窗台上，整个人都像从阳光里缓慢地流淌出来。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萧殊寒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洛莱。”
　　孩子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动了动身体，看护把他从那只巨大的米白色懒骨头靠椅里抱下来。
　　脚一落地，他弱小的身体离开了阳光的沐浴，终于变得真实起来。
　　麦耶理塔心悦诚服地呵了一声。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萧殊寒。
　　这感觉简直太奇妙了。
　　那孩子一样有一头雪吻过的银发，留的很长，仿佛生来就没有剪过，飘飘拂拂地垂在脸颊边，被日光亲近的时候，就轻易地和温暖光色融为一体。
　　真是太有趣了。麦耶理塔默默地想着，这孩子的轮廓和萧殊寒简直一模一样，就算一个扔到南极，一个放在北冰洋，大概连企鹅和北极熊也能分辨得出这俩是一对父子。
　　如果天底下的孩子和亲爹都生得这么像，还要DNA检测干吗呢？
　　他突然想到自己，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那孩子头微微一抬，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竟笔直向他看了过来。
　　麦耶理塔突然感到身边的萧殊寒陡然绷紧了身体。
　　他并没有危机意识，只觉有趣。难怪人说什么都是小些可爱，萧殊寒偌大的一个人，虽然眉眼秀美轮廓俊俏，笔挺地放在那儿，瞧着也是压力重重。他这儿子长得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却是又小巧又精致，大概和他父亲一样晒不黑的，皮肤晶莹得没半点血色，就连脖颈上的血管，都只像浮着几丝淡淡的蓝影儿。
　　“那孩子好看得都不像个人！”事后他跟昆图斯边笑边抱怨，“都说贵族人家流的是蓝血，我还说，没见死司麾下哪个回来汇报说杀了个蓝血人。今天可看见了。”
　　但这孩子眼睛里没有光，钢蓝色的瞳孔是迷蒙浸染着的，连眼白都有一点淡淡的蓝意，美丽而冷漠。
　　他走路并不很稳，仍然推开了看护的手，缓慢而犹豫地向父亲走了过来。
　　萧殊寒蹲下身想去接他，他却并没有看父亲，而是抬起头，定定看着麦耶理塔。
　　麦耶理塔只好也蹲下来迁就他的身高。
　　孩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用余光瞥着萧殊寒，直想求救。
　　脸上软软一凉，一只小手盖在他脸颊上，麦耶理塔动都不敢动，斜觑着身边的萧殊寒，公爵已然又是一脸呆相。麦耶理塔咬了半天的牙，只好任凭孩子在他脸上摸了一会儿，仿佛寻找什么东西，然后慢慢凑近，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来。
　　他仍然睁着眼睛。
　　麦耶理塔简直都要被他看得有点毛骨悚然，这样近在毫厘对视，感觉十分诡异，似乎都能从那孩子淡色的瞳孔里看透他的脑子。
　　萧殊寒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顶牛似的把额头抵在麦耶理塔额上。
　　——这算怎么一回事。
　　麦耶理塔吃不住力地伸手扯了扯他衣袖，意思很明显。
　　——救命！
　　萧殊寒咬了咬牙，轻轻抱住儿子，缓慢地把他拉到怀里。他捏了一大把汗，要是这孩子尖叫起来，不是玩的。
　　所幸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没不悦，挣脱开父亲的怀抱，向地上一坐，发着呆继续端详麦耶理塔。
　　萧殊寒轻声说：“他在看你的眼睛。”
　　麦耶理塔啊了一声，同样轻轻地说：“我可以跟他说话吗……会不会吓着他？”
　　萧殊寒呆了呆，“……我也不知道。”
　　萧怡衡照旧怔怔地看着麦耶理塔，过了几分钟，他蠕动嘴唇，发出了一点声音。
　　“Amethyst.”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他在说什么？”
　　萧殊寒仍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半晌才醒悟，“……紫水晶。”
　　“啊？”
　　做父亲的终于定下神来，“他……在说，你的眼睛像紫水晶。”
　　“……谢谢。”
　　“……他喜欢你。”
　　“啊？”
　　萧殊寒似乎想通了什么，表情渐渐柔和，讲话也流畅起来。
　　“他喜欢你，才会开口，这孩子几乎从来不说话的。”
　　麦耶理塔想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扁了扁嘴，对萧殊寒一笑，“圣诞快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