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约 上卷

　　庄园里送枞树过来时，萧殊寒远远地看见海德拉卡站在窗边张望，一头黑发紧贴在玻璃上，是期盼与好奇的表情。他正要开口，麦耶理塔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海德拉，下去帮帮忙。”
　　男孩惊讶地回过头，一秒钟后反应过来，立刻冲下楼去。
　　他穿了簇新的翻毛小皮靴，一件砂色小斗篷在风里翻出大红刺绣衬里，几秒钟就跑出大门，冲到园丁身边，身手利落地跳上车。园丁生怕碰着了他，一个劲儿吆喝他不用插手，他却满不在乎，搭一把手，竟替周围大人省了不少力气。
　　萧殊寒走下楼，见他还目送着枞树被挪到小客厅，一副恋恋不舍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他已经决定，今年的圣诞节，必然少不了这孩子一份礼物。
　　回到楼上，麦耶理塔还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抱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啜着，萧殊寒皱眉，“最后一杯，不许再喝了。”
　　不自觉间，他口气温和中带上了几分教训。
　　想想都有些后悔，始作俑者还是自己，怎么就把堂堂的紫菀家主教成了个酒徒。
　　上午麦耶理塔打了一会儿游戏，抱怨网速太慢，总是卡住，萧殊寒唯有叹气。过一会麦耶理塔又问他要酒喝，他和玛歌厮缠了几天，腻了那温柔丝绒的微醺，萧殊寒想了想，亲自下酒窖给他拿了瓶红颜容，这一下就差点放倒了他，迷迷糊糊赖到中午，吃了一点东西，刚被远道而来的圣诞树打起一点精神，又开始喝，萧殊寒禁不住有些担心。
　　麦耶理塔吃吃笑，“晚上不喝了。”
　　萧殊寒叹口气，“当心醉了头痛，这支不比玛歌的。”
　　麦耶理塔转过瓶子看了看酒标，表示无所谓，不认得，摇着杯子迷恋地吸了口气，“真香。”
　　萧殊寒摇摇头，决定暂时不去理他。
　　“喂，萧。”
　　公爵回过头。
　　麦耶理塔斜躺在沙发上，醉眼朦胧地笑了笑，“你都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哪有问客人这种话的。”
　　他打了个呵欠，眼睛几乎要合上了，“你家真舒服……再住下去，只怕我都忘了回家了。”
　　萧殊寒笑了笑，“我会记得把网络调整一下。”
　　麦耶理塔噗嗤笑出声来。
　　萧殊寒看了一眼腕表，“我去一下书房，你睡个午觉吧。”
　　“好的，最后一杯。”
　　萧殊寒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更正一点：我没当你是客人。”
　　麦耶理塔睁开一只眼睛，公爵却没有再说下去。

　　萧殊寒并没有直接去书房，而是去了儿子的房间。
　　他没有急着去看儿子，在套间里席地而坐，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慢慢捂住脸，掌心的温度让他恢复了一点自觉。
　　有时他会觉得，面对麦耶理塔，自己是否过分放肆了一点。
　　这种感觉奇妙而温和，略带一点点针刺般的痒痛。
　　他自认比不上堂叔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真情假意都圆转自如。北海公爵说出的话，说一句便是一句。
　　这个金发紫眼的年轻人在自己的生活里以一种突兀的姿态出现，是公爵生命版图上旁逸斜出的一笔。然而他又帮了自己一个迄今为止最大的忙。尴尬也好，惊险也罢，没有他，一切都将不堪设想。
　　然而事情又不是这样简单。
　　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不只是救命恩人，他不善良，亦不仁慈，不平凡，亦不清透。他具备的危险性并不亚于一个恐怖组织——说什么呢，他本来就是个恐怖组织的老大。
　　虽然他看上去极其温柔和顺，又聪慧过人，且对于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他施与了极大的好意和照拂。
　　但那都比不上此时此刻，他在自己家里真切地存在，他微笑，畅饮，闲聊，安睡，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古老而阔朗的宅邸里弥生出温暖而安稳的气氛，如和风，如密云，轻轻笼罩整座宅院，处处都有活气。
　　年轻的公爵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他有一个家，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有的不过是座房子，和一群相依为命的人。
　　没有人倾听他的声音并自在地选择无视或者安慰，也没有人可以用最漫不经心的口气同他的关心讨价还价。
　　现在有一个人。
　　他在餐桌上对着美酒眼睛发亮，对喜欢的食物大加赞美，置吃相于度外，拒绝不喜欢的咖啡，嘲笑自己讲得不够好的笑话，每天习惯性地裹着自己递给他的大毛衣抱怨寒冷，却从来不会介意在大雪封门的时候趴在玻璃窗上对着这副从没见过的美景发上几秒钟的呆。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指挥心腹尽情凌虐失职的手下，也可以疼爱地注意到小随从的每一点细微需要，再不露痕迹地予以满足。
　　这个人停留在公爵宅邸里的时候——萧殊寒又抹了一下脸——他果断地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并决定承认事实。
　　他——麦耶理塔•埃斯特尔，他让自己这几天的生活变得像是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我没当你是客人。”
　　萧殊寒没有再说下去。
　　我已经当你是家人了。
　　这真美好，也真可怕。
　　他站起身，走进儿子的房间，去看那个精灵一样的小人儿，不仅长相像，眼睛里的光也像。很多时候萧殊寒都很是好奇，那双钢蓝色的大眼睛究竟在注视着什么呢？
　　他试着伸手抚摸儿子的脸，萧怡衡向后躲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继续盯着架在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书本，那架台其实是件古董了，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让他可以不费力地阅读。
　　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
　　萧殊寒不确定儿子是否真的在阅读，他问过彼得松医生，医生也没有答案。他才四岁，没有人按部就班地教过他字母或者发音，他不大可能直接学会阅读。但马丁•本滕森显然不这么想，每次来公爵家里，他都大剌剌地选定一本书，高声朗读上一个到两个钟头——那取决于他是否口渴，然后再交给萧怡衡，仿佛这样就能让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学会读书似的。
　　他才四岁。
　　萧殊寒叹了口气。
　　“洛莱。”他叫儿子的昵称，“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萧怡衡没有理他。
　　萧殊寒无声地闭了闭眼，兀自自言自语，“今年过节，跟往年不大一样，家里人多，也不知道你高兴不高兴。你要是高兴，有一个人，爹爹想让你见一见。你要是不喜欢他……”
　　你若不喜欢他，我也就明白从此该怎样，终究不必加这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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