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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疑似故人
“你……可认得我？”
辛薇瞪大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很快她双手摆晃在身前，拉开与沮渠单于的距离,施以否认。
这老单于原本带着浓浓情感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略显颓废地自言自语:“你不是她,自然不认得……”
“单于。”辛薇没来由的同情心泛滥,她压低声音道:“大人，小女子初来贵宝地，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真像，简直一模一样。”
单于眼神还未清明,走下台阶,离辛薇走进了几步,端详她前后几眼才道。
辛薇被瞧得有点发毛，沮渠蒙逊不在,她便悄悄挑眉朝旁边的玄盛求救。
正巧玄盛走到沮渠单于身侧,边看辛薇边对他解释：“在下听闻辛姑娘与摩崖的乐尊师傅是故交，已经修书一封,关于姑娘的身份应该很快就会知晓。”
听到这个消息,辛薇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差点忘了自己编造的谎言里还扯进来乐尊这号人物,这回是骑虎难下了。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沮渠罗仇的脸露出老态，心思根本不在玄盛。
“记得当时父亲带着我们投奔前秦，有幸遇见中原会稽王带着家眷出使梁州，兄弟们听说南方女人长得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名震江南的司马郡主……奈何中原与北方战事吃紧互不通婚,终究是有缘无份,只得眼睁睁见她下嫁中原士族尹府，成为维系王族权力的牺牲品。”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带着哽咽声,“十几年前的混战中,尹家被灭了门……倘若,她生了女儿，应该就这般年纪。”
辛薇不希望牵扯进阴错阳差的误会，自嘲道:“我虽然祖籍中原,但身世跟单于所说,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罗仇沉吟半会,认真端详她：“辛姑娘,今天能见到你便是机缘,玄盛赞你聪慧果断,不假！”
辛薇干笑：“哪里，单于客气了。”
一旁玄盛已然来到她面前,道:“姑娘不必过谦,昨夜情况……多亏姑娘援手。”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辛薇眼睛不好意思地对上玄盛的目光,不自觉地低下眼睑,脸微红,咳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
“高昌城恰处河西走廊咽喉地带,西域龟兹国强盛又得众国屏障,昨夜针锋相对,倘若他真遇刺死在我们这里,必将掀起血雨腥风。”单于像在给辛薇解释,又像在说给征西将军玄盛听。
照理说,此时征西将军李暠才是高昌城的主人,却被卢水胡的匈奴人数日前得了便宜占了先,三河王的默许更激起军中怨言,硬是让异常冷静的玄盛压了下来,他与沮渠罗仇单于本故交,他毕竟曾收留过自己和族人,眼下两人倒是和气。
玄盛这时开口:“龟兹强硬恐为大敌,昨夜遇险相信并非无意巧合,高昌城鱼龙混杂,单于还望多加小心。”
单于一直没把玄盛当作外人,毕竟曾授业子侄们,他很敬重玄盛英姿下的君子之风。
“当年我们族人迁徙玄盛不愿相随，蒙逊年纪小不懂得你的苦衷，失礼之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玄盛绝尘的面容十分淡然，“无妨。”
转眼,沮渠单于看到局促中的辛薇,又盛情道:“蒙逊已经告诉我,说你是他的贵客,辛姑娘尽可以将我们卢水胡部落当作自己的家。”
辛薇多少还是对沮渠蒙逊敬而远之,可是她当前却无处可去,只得顺水推舟。
“多谢单于!辛薇没什么可效劳的,总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
哈哈几声爽朗的笑声,老单于裂开布满皱纹的嘴,笑着对辛薇说:“别说辛姑娘心思透彻,又得蒙逊举荐,就算你白吃白喝卢水胡又如何？”
辛薇见玄盛不动声色的一笑,不知是支持还是反对,她只得推诿着单于说：“多谢厚待！”
“辛姑娘无须客气。”老单于沮渠罗仇脸上有复杂神色。
时间不早了,玄盛打算起身告辞,辛薇赶紧托故拜别单于,随着清逸的身影走出来,长长舒了口气。
上午的阳光璀璨明亮,草甸少了烈日的烘烤愈发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两个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地托在青草上,好像跳跃的音符轻快美妙,辛薇追上玄盛,笑道:“李将军留步,其实……我与乐尊师傅很多年未见,恐怕他很可能记不清我了。”
“哦……”玄盛道:“姑娘一夜未曾休息,跟着在下就是为了说这事吗？”
辛薇心虚沉默。
“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听不出玄盛话音,只见他径自离去。
曲尽人散的塞外草场，空旷寂寥，只有远处数不清的羊群。
辛薇独自回去沮渠蒙逊给她安排的住处，凌乱的思绪还来不及整理，便见到昨夜宾客陆续离开卢水胡。人群中，她看到熟悉的身影，正在往骆驼背上放行装，那头浅褐色的短发映着光辉，头巾垂在耳边一侧，应该是抵御沙漠风暴时蒙面用的。
待那人利落地将两囊水袋挂好后，一下吆喝，骆驼前腿一抬，后腿紧接着站立起来。
“你打算不告而别么？月孤城。”辛薇在他身后问。
湛蓝色的眼睛转身对上她浅笑，犹如沙漠中的两弯月牙泉，熠熠生辉。
“大雁已南飞，驼队恐迟归，沙漠中的天气，再过些日子就到了最可怕的季节，我们商队也该上路了。帛延刚醒，我本打算将马车套好就去跟你道个别，没想到你先出现了。”
辛薇心想，他们走了也好，省得大家尔虞我诈的斗来斗去。
冷不丁，一只温手拉过她手腕，将冰冰凉凉的一串东西塞到她手里。
“这是阿拉古善的葡萄玛瑙，楼兰人的信物，将来你若有需要，带着这手链来找我。”月孤城凝视辛薇。好个色彩斑斓的宝石，一粒一粒紫色的小球，浑然天成，犹如晶莹的葡萄。
辛薇摸着这剔透的珠子，诚实地回答：“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要，而且我很快可能就要离开这里，恐怕没机会领略你说的最美奇境。”
月孤城对她的拒绝并无失望：“不妨事，请你收下，就当做个纪念也好。”
辛薇无法拒人好意，遂点了点头，任由他为她戴上。
她摸了摸衣袖,来而不往非礼也,便借花献佛拿出从魔谷里顺出的一块玉佩交到月孤城手上,算是认下他这个好朋友。
没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慢慢朝他们驶来，正是龟兹王宫的车碾。
辛薇关切地问月孤城：“帛延王子的身体没事吧？”
“服下解药已经没什么大碍，路途虽然颠簸，但官道上总有些驿站,也许会休息几天再过沙漠。”
“……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月孤城稍有一愣，随即笑道：“谢谢，第一次接受这样的祝福。”
“哦？我说错了什么吗？”
月孤城没说话，忽然覆上手在辛薇额头，暖暖的，辛薇转眸倒也没扭捏，望着他那双清澈的蓝眼，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辛薇听不完全，应该是祈祷文。
待他完毕后，才改用汉话说：“沙漠穿行，商队最怕遇到风沙，所以很少有人送行时提到风字,但辛薇的诚心我们感觉得到，也祝福你无论走到何处，都得神灵庇佑。”辛薇片刻尴尬，又因为得到这个朋友而开心。
马车已到跟前，侍从掀开帘子，半倚在车中的帛延冷冷的声音传来：“该启程了。”
他朝辛薇看了一眼，低了低头算是感谢，很快又放下了帘子。
“帛延身体不适,礼疏了。辛薇,我们后会有期。”
辛薇倒也大方,朝他挥手：“后会有期。”
月孤城看了看那玛瑙手链，又转目辛薇，朝她一笑，翻身上马，带着驼队扬尘而去。
辛薇想到也许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想到那即将消失的古城，她忽然心生落寞。
“怎么了,舍不得？”凶巴巴的声音，不是蒙逊还是谁。
辛薇愤然转身，朝他怒视：“你把朵兰怎样了？”
“细作只有一个下场。”蒙逊的浓眉一挑，少年褐色的瞳孔像只野兽般危险。
“人的命有时候不如草原上的羊，捏死一只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人都是血肉之躯，受之父母，你双手沾满鲜血,就不怕灵魂下地狱?”
“如果真的有地狱,我阿妈也该瞑目了。”蒙逊突然靠近辛薇：“你要是骗了我，下场也一样。”
辛薇说不得心寒,揪住衣角,却没有半句话。
“走吧，我伯父让我带你换个地方住。”少年又换上嬉皮的嘴脸,对发愣的辛薇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梭在被踩出来的小道上，每当提起蒙逊的母亲，他总是心绪不佳,这会儿两人陷入短暂的尴尬,好一阵不说话，身边除了脚下簌簌的衣卷草声，就是偶尔传来林子里古怪的鸟叫，沉默得让人不舒服。
可能想要打破尴尬,蒙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那曲今日不能伺候你了。”
“哦。”辛薇显得并不在意。
“她和巴冲正在料理她们阿妈的后事,少不了半日光景。”
“啊?”辛薇这下提高了语调,急匆匆问:“出了什么事？”
“昨夜伙房死的下人,正是她和巴冲的阿妈。”沮渠蒙逊冷冷地说道,仿佛跟他没任何关系。
一夜之间,朵兰、那曲阿妈突然离世,人命贱如草芥,深深刺激到辛薇的心。
她突然想起魔谷中大哥向沮渠蒙逊轻易承诺的人命,令她不由怒从中来:“沮渠蒙逊,你老实说,她们是不是你害的？”
少年带着鄙夷的表情,低声喝道:“小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事闲的。”
辛薇哑然,而后捡了句话:“不是你做的就好,但你也不能否认,你确实跟老大要了一条人命债。”
“那又怎样？”
“……还能怎样，我打不过你,你又不相信因果报应,我只能多说一句人命无价,勿造杀孽！”
蒙逊不逊地哼了一下:“我相信你在沙漠所待时日尚浅,不然不会说出这种傻话。”
“究竟昨晚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这么多人中了毒？还有,你想要的到底是谁的命？”
蒙逊横她一眼：“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辛薇话堆在嗓子里,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她承认蒙逊说得不无道理，想到自己早晚要离开，陷得深了徒增麻烦,但听了巴冲和那曲的故事,感觉好像跟素未谋面的阿妈也认识似的,无法淡然。
想到那曲,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辛薇和沮渠蒙逊并排沿着草场默默走了一段,微风而过,辛薇头上叮叮当当的流苏随风作响,衬着雪白的颈子,随着她一荡一荡在珠翠中若隐若现,只是她人此时显得无精打采,眉眼略微没落。
蒙逊看着她心不在焉的侧脸,忽地猛地捏起她的下巴,扭过来半认真半魅惑地表情盯着辛薇看。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这一个鼻子,两个眼,老子看上了?”
辛薇习惯了这人厚颜无耻,错过身隔开两人距离,头扭到一边,懒得理会。
蒙逊眼睛骨碌一转,突然双手拢在嘴边,发出几声鸣叫,一会儿竟然有只大鸟衔着朵花过来,叶儿碧绿,犹带着夜间的露水,红色的花瓣鲜艳娇嫩,落在蒙逊手上:“拿着！”
辛薇看了看少年:“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老子可是第一次送女人花。”
“谢谢,可惜我不喜欢。”
“辛薇,你究竟是不是女人？”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美丽的花朵,但是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点,不对的……
辛薇忽然觉得自己想太多,只是少年情窦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许她不该太随性,毕竟沮渠蒙逊还太年轻。于是,辛薇接过花瞧了瞧,故意不解风情地岔开了话题。
“这花朵美丽,可惜被你折断过不多久就会枯萎,倒不如我们家乡的鸡蛋花,好看又结实。”
“什么鸡蛋花、鸭蛋花？就算是孔雀蛋开花,只要你喜欢,老子都给你找来。”
噗哧一笑,辛薇心情少了些沉郁:“傻子,本来美美的花朵,都让你说成精了！”
蒙逊见辛薇明媚的微笑,略有一晃,心猛跳了一下,没接上话。
辛薇自顾自回忆着那淡雅的花,继续讲述:“鸡蛋花,只是我家乡普通的一种花卉,却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素馨,淡淡的有白有黄还有粉,很清香！”说到此,她敛起笑容,缓缓道:“沮渠蒙逊……我有点想家了。”
蒙逊沉默着,辛薇抬头见他那双眼清亮地正看她,那眼神竟让她不自觉移开目光,搞不清自己心虚个什么。随即,蒙逊便朝她身边凑了几步,辛薇回过神立刻保持距离,立刻退了一寸,蒙逊却再凑一寸,于是辛薇又退一寸,蒙逊再凑一寸。
反反复复,辛薇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嘿……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家么？正好我也有点想,我们互相排解一下也好。”
“不好！”辛薇断然道。
蒙逊径自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骑马,我的马喜欢吃草,也喜欢吃花,各种花……”那点乡愁,被他的唠叨彻底击垮,辛薇看着亦正亦邪的少年,冷着脸,别身离去。
“等等我,你不要走啊？”蒙逊厚着脸皮追上辛薇,半拖着她走路,“错了,是这边。”
他力气甚大,辛薇怎么甩也甩不掉到这狗皮膏药,不耐烦道:“放手,我自己有脚。”
蒙逊收住笑,无辜的样子说：“可我舍不得你的脚……”
突然，辛薇只觉天地旋转，自己竟被这蛮子像背羊羔一样,拎起来,倒挂在肩上。
“野蛮人，快放我下来。”辛薇用尽全力捶他的背，突然头朝下，倒垂的辫梢正好扫过草地。
蒙逊好心地安慰她:“那怎么行？大哥吩咐让老子好生‘照顾’你，路这么长，露水湿了鞋可怎么行？再说这里路你不熟,我背着你快些。”
辛薇动怒:“你……快放下我！”
“不放！”蒙逊拒绝得很直接。
辛薇挣扎不得，脑子一阵眩晕热血上涌,她的脸对着人家屁股,干脆狠狠拧了一把。
瞬间，她被人果断地摔了下去,不雅地趴在地上,脸被埋在无数辫子和草丛里，嘴里混进沾着泥的草。当她动手扒开遮住视线的阻碍时，突然头顶强壮的手臂捞起她的臂膀，身体顺势扭转抽离地面,面前有一个身影压下，四目相对，滚热的双唇堵住她的嘴，一个生涩又狠狠的吻！
啪一声，辛薇的手掌甩在蒙逊的脸上,红着脸手使劲蹭嘴唇,瞪大眼睛，她丢了初吻！！
“沮渠蒙逊,你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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