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王后

　　一连三日，辛薇未曾出府去老城巷，因为她每天会来那曲的房间探望。

　　最初的两日那曲只是不知真假地睡着，直到第三日，辛薇再来的时候，那曲才虚弱地靠坐床头，像是正在等候她的到来。辛薇当然知道她满身旧伤从何而来，但却对她颈上的新伤无从知晓，一见她便问：“那曲，如果你还当我是阿姐，就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敦煌？”

　　那曲慢慢抬头看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说：“辛夫人认错人了，奴婢阿牧草。”

　　辛薇缓缓走到她身边，坐在床沿打量眼前依旧苍白的脸，“我愿意相信你有难言之隐，但是却不信你是阿牧草。”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曲眼中终于有了情绪，白眼向辛薇，“我若想活下去，必须要阿姐付些代价，难道我直说你就能按我说的去做？从大漠生存，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好运。”

　　辛薇不懂她为何而来的执着怨念，看她隆起的腹部和单薄的身子，想安抚她却终究没下去手，“你到底想要什么？”

　　听她这话，那曲忍不住冷笑，“我想要……你拥有的一切，能给吗？”

　　辛薇吸了口气，“ 那曲，你倒是机敏，但我却也不欠你一个人生，你若以诚相告宋繇与阿善真相，敦煌尚能留你一个容身之处，否则你我恩断义绝，我会揭穿你的全部谎言。”

　　那曲并无惧色，眉眼一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阿姐，你就是没看透人心，真相和谎言之间，有时不过是嘴皮一动而已，不然……我也住不进这堂堂敦煌府。”

　　辛薇听后面上变了颜色，声音不觉提高半度，“既然如此，我也容不得你兴风作浪。”

　　谁知那曲低声道：“我既进得了敦煌府，‘昏睡’两日自然有我的道理，阿姐可要见识？”

　　说完她抿嘴笑了一瞬，自己掐上颈间的伤口，纱布渗出鲜血，她脸色开始泛白冒汗。接下来几乎是设计好的一连串动作，手碰掉床头茶碗，辛薇从床沿起身时裙角被溅湿，时间计算的相当准，恰好被这时回府的宋繇循声而来，瞧见这一幕皱起眉头，冷冷地对辛薇道：“大嫂，何以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辛薇哑然，根本来不及解释，因为那曲已经昏厥过去。

　　宋繇立刻让人去叫阿善，然后亲自扶旧伤发作的阿牧草躺下，拉上她的被角后才起身阻隔两个女人之间，掠过他的身影辛薇可见那曲苍白年轻的容颜，如刚刚经历风雨的铃兰花，娇弱的令人怜惜。

　　果然，这一局她赢了。

　　自从家里住进了“阿牧草”，辛薇就因为调养身体的原因被禁锢在府中，她知道如今的辛夫人抛头露面在宋繇看来再不合宜，女人的名声关乎的是男人，特别对于西北的汉人贵族，连宋繇对大嫂的态度变化尤其明显。无所事事的辛薇，白天只好到庭院里侍弄那几株桑树苗，为了让它们安然过冬，她找来几捆细麻绳给树干一圈圈缠系，双手磨得泛红，渐渐勒出了血痕浑然不知。

　　琥珀般的夕照，庭院中映雪身影披着浓密的棕色海藻长发，简单的淡黄色丝带轻束，伊人独立树下，美人如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眷恋。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天气立刻温度骤降，辛薇瑟缩着裹了一下棉袍，转身才见门口站立的宋繇，对视瞬间他已大步流星地朝正厅离去。

　　转而，从不远处飘出那曲的纤细身影，挂着微笑走来，却未曾在辛薇面前驻留半步，便追随那消失的身影而去。

　　正厅外，那曲观察着宋繇。他与玄盛有一半的血缘亲情，同样高挑的身材，年轻的脸庞丰神俊朗，由于是跟着兄长长大，威武的外表之外也多了份俊逸气质，特别是沉默的时候颇有点像十年前在卢水胡初遇的李暠，在那曲眼中两人的影像渐渐交叠，手捂上胸口竟有些恍惚，想是怀了身孕后常出现的眩晕症。

　　宋繇本不爱饮酒，今日他思虑过多，独自酌酒居然不胜酒力，脸色一片红意。

　　那曲准备了烫好的酒壶，这时款款走入厅中，善解人意地倒满酒杯，“大人，酒急伤身，不如改茶吧。”

　　“你来做什么？”宋繇推开那曲，看到酒杯已然注满便一饮而尽，放下时身体发晃。

　　那曲四五个月的身孕并不明显，宋繇醉酒根本没顾及她，扶稳身子后她才缓缓开口：“兰门山已经开战月余还没有捷报，听说李将军手下不过两万，还是军心不齐的张掖旧属，匈奴兵强马壮，大人是否在担心侯坞大军的攻势呢？”

　　“虽然你提供的线报无误，可是毕竟也是匈奴人，不可全信。”宋繇推开了酒杯，强控着头脑的清醒。

　　那曲笑而不语，放下酒壶从袖子中抽出一件清翠莹透的小物，“大人可认得此物？”

　　她手中一枚碧玉簪，簪头是简单的流云状，款式简单却的确眼熟，宋繇喝得多了根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曲将它顺手插入自己的云鬓，侧身将娇媚的容颜半掩在云袖下，“辛夫人在高昌城为城主轻歌曼舞的时候，最爱佩戴此簪，只是后来城主赏赐了流苏花冠，我日夜侍候她，便赐给了我。”

　　一句话刺痛了宋繇的神经，他皱着眉头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大人还不知道沮渠蒙逊早已为了‘辛夫人’与沮渠男成兄弟失和了吧？这次兰门山恐怕增援是假……”那曲不慌不忙地拿下那根玉簪把玩，真正的阿牧草临死前都不明白，为什么偷出来的东西却要了她的命。

　　如今那曲有凭有证，看看眼底露出惊恐的宋繇，她才慢慢又道：“恐怕偷袭敦煌是真！”

　　“你说什么？”

　　“过了玉门关城池那么多，不然你以为难民怎的专门往敦煌跑？”一句话警醒宋繇，酒意顿消大半，他抓住那曲的手臂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道。那曲吃痛脸上却笑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她能看到玄盛的轮廓，笑容忽的凝滞，她手不自觉抚上宋繇的脸，“你的眼睛里终于有我了……”

　　宋繇愣了愣，抓住脸上她的手，没有半点惜玉之心，问：“你是沮渠蒙逊派来的？”

　　“沮渠蒙逊，他巴不得要我的命！”那曲冷笑着朝后退了一步，手上传来剧痛。

　　“你自称不过是男成的一个侍妾，沮渠蒙逊为什么非要你的命？你说匈奴人志在敦煌，为什么还要往这里跑？阿牧草……你到底是什么人？”宋繇恢复理智，说话也越来越尖锐。

　　那曲眼神一紧，嘴上仍然淡定，“奴婢无足轻重，自然比不上辛夫人红颜祸水，轻易将几个男人玩转于手掌之间，女人耍起手段来便是不见血的刀子，想不到连宋大人都被蒙蔽了眼睛。”

　　“不要枉议我敦煌辛夫人。”宋繇扶着桌子，低头似是在思考她的话。

　　那曲娇嗔，“阿牧草好心前来警告，无非仰慕大人希望得到庇护，大人不去提防沮渠蒙逊的进攻却来为难小女子。”

　　那曲并不催促他相信自己，反而试探性地靠向他肩膀，手按上他的胸口感觉宋繇一僵，正以为得逞之际，却突然人被他远远推开一边。宋繇年轻的脸庞从未有过的坚定，“若世上真有红颜祸水，她不会傻到一次次愿意等待、愿意舍命，若是匈奴人真的攻来了，要拼的还是真刀真枪。”

　　“大人既怀疑我，不妨就等着看，这位夫人将为敦煌带来什么灾祸吧！”那曲笑得诡异。

　　说话，宋繇急急走出大门，冷风一吹，仅存的几分醉意彻底消散，匈奴女人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几日前他收到大哥的前方战报，就警告他要小心守卫敦煌。兰门山粮草已绝数日，田昂早前私自率兵投奔沮渠蒙逊，若他们援军不到，男成唯有死路一条。西域的援兵虽然途中遭遇匈奴军截击，获胜却太多容易，并且自始至终没人见到沮渠蒙逊的身影，玄盛担心匈奴人弃兰门山奇袭后方，段业率军离开张掖是非常好的攻陷时机，沮渠蒙逊得到北凉的半壁江山并非不可能，但是玄盛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即便敦煌留了数万大军守城，总好像将要发生什么似的。

　　所以宋繇限制了辛薇的行踪，不是因为阿牧草的挑拨离间，在未查清对方企图前，他不得不委屈辛薇。

　　这段时间守城的将士小心排查难民，放进来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老城巷的巡防营他每日早晚监督，万无一失，唯独可疑的就是这个阿牧草，她利用阿善接近自己，猜不透到底背后藏的是私怨，还是更大的阴谋？

　　当辛薇在房中正挑着手心的刺时，宋繇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睫毛微颤，在烛光下屏息凝神，在古代体力可以锻炼却苦了视力稍差的辛薇，她原本纠结在配不配眼镜的边缘，穿越后连机会都免了，遇上这昏暗光线下的细致活就见真章了。

　　终于看不下去的宋繇，走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针，一声不吭地掰过她的手，寻着光脸贴近她手掌仔细地为她挑刺。

　　辛薇叹口气，好在他终于愿意露面，却根本没注意宋繇略抖的手指，手中可传的温度，鼻息可闻的兰香。

　　“吃过饭了吗？”她恳切地问道。

　　宋繇依旧冷冷的没吭声。辛薇腾出另外的手拨弄亮蜡烛，顺便递过来一盘肉酥，推到他的面前，平时宋繇巡防回来的晚，赶不上晚饭少不得到处找吃的，于是她像养了只夜猫似的总备着吃食。

　　更鼓声起，星光逐渐出现在苍穹中，巍峨的敦煌城犹自在黑幕之下渐渐睡去。

　　辛薇看不透这样的二弟心思，自从那曲来了府中，他们两人的关系尽是疏远和猜忌，宋繇冷下心确有独当一面的气魄。忽然手心一缩，那些密密的小刺倒是钻心的疼，她被宋繇那手紧握着，竟没挣脱开。

　　辛薇歪了下嘴，吸了口气说：“我自己来吧……”

　　“别动。”那小子负了气似的，固执得不放手，辛薇总算明白他是靠刺痛来折磨她的。

　　于是，辛薇抓起肉酥径自吃了两口，任他执针发泄，奇怪的是并没有传来更多的疼痛，宋繇真的专注在手上轻柔的动作。半晌，当他终于慢慢松手时，只听淡淡一声：“好了。”

　　辛薇轻摸手掌果然完好如初，想不到他粗枝大叶的男子竟有细心的一面，由衷地道了声谢。

　　宋繇放下针，转身就要离开，辛薇忍不住叫道：“二弟，你真的不想听我解释吗？”

　　宋繇没与她对视，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时候不早，请大嫂早点休息。”

　　“等下，你既然不愿听我多说，那么就一句，你多留意敦煌城外的动向。”辛薇满脸认真，半坐在灯柱前的眼神明亮。其实在那曲出现前她便感到不对，医馆里看似人多，其实诊脉后真正病重没几个，至少没有看上去的严重，当时她就怀疑有人趁门禁放行政策混进敦煌。

　　宋繇略微一愣，今日若不是阿牧草对他对峙，连自己都未曾注意敦煌内外的危险，“阿牧草那，还请大嫂少去打扰。”

　　黑白颠倒，好坏不分，关系敦煌安危的时刻还只顾儿女私情，辛薇的暴脾气一下按捺不住，“二弟，那个阿牧草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自有医师会照顾她，你们之间……莫要走太近。”

　　片刻的等待，辛薇只见他的眼神由惊转淡，最后垂眼躬身道：“大嫂费心，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最可气拼力打在棉花上，遇上个不开眼的，好像当年的巴冲一门心思留在高昌守护那曲，最后只剩伤痕累累的身心。辛薇看不得悲剧重演，再挡在宋繇身前，强迫他抬眼看自己，“我不是反对二弟的心意，也并非轻视她的身份，但是真心要托付值得的良人，可阿牧草她真的不是！”

　　“她不是？那谁是？”宋繇灼灼的目光逼得辛薇无言。

　　想想确实可笑，人家男女之事本就是不该她管的，她不是催就是拦，到底谁是二弟心中所属，她又岂能知道？

　　默默让开门口的路，宋繇冷冷地与辛薇擦肩而过，两人再无半点多言。

《大漠谣》
故事和文笔都是我喜欢的桐华大人荣誉出品，人物动人，情节扣人，有喜有悲，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