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王后

　　夜半时分，寒风吹得窗子呼呼响，寒意随风潜入内室，辛薇在梦里打了个喷嚏，便醒转过来。

　　梦中，她依稀觉得身旁躺着温暖的身体，将瑟缩的自己拥在怀里取暖，长发交织在一起，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有多么踏实，可是睁开眼睛才发觉空荡荡的床侧，辛薇只身一人。她翻了个身，闭上眼想重回到梦里，可惜外面恼人的西北风让她越加清醒，随之而来的反胃想吐，让人再无法睡去。

　　辛薇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起身，她已在床头放了杯沙棘水，淡淡的酸涩正好润口安神。

　　作为医师，她有些觉悟却不能确定自己的身子，在老城巷却不方便找其他医师诊脉，辛薇寻思过几日医馆步入正轨，她就好好休息些日子，若是真如她预料的那样，身为辛夫人，是万般不会再被允许出府的。

　　她拿起床头的白色大氅下了地，不慌不忙点燃蜡烛，窗口被风打的哐哐作响，端着烛光上前关紧窗扇，忽听外面有脚步和铠甲的交错声音，想是宋繇今日又归来迟了，窗口弥留一条缝隙之际，辛薇隐约看见三个人影走进庭院，她手下一停，打开窗子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宋繇和阿善搀着一个女人回来，在月光下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曲。

　　辛薇按住胸口，猛然吸口气，端起昏弱的烛光立刻开门，站在了他们必经的庭道中央，“站住！”

　　宋繇以为她早已睡下，才与阿善这么晚轻手轻脚地回家，没想到还是被辛薇逮个正着，“大，大嫂。”他一时语塞，莫名地心虚，阿善明净的眼睛凝视着辛薇，“辛医师，这个女人病得不轻，还有孕在身，老城巷那里照料实在不方便。”

　　“你知道她是谁？”辛薇眼睛亮晶晶，直接看向如羸弱之柳的女子，两月未见那曲她竟从妩媚多姿的城主夫人变得苍白纤细，身着破布烂衣的棉服，骄傲的容颜不在，空留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颈上还隐隐裹着白纱。

　　那曲强支撑着身子挣脱两人搀扶，摇摇摆摆地跪在辛薇面前，“奴婢阿牧草，见过辛夫人。”

　　“阿牧草？”辛薇看着这个女子微微发笑，阿牧草在高昌城照料她这个“辛夫人”数日，怎会认不出此非彼人？

　　眼神楚楚可怜却藏不住眉宇间精光一现，那抹辛薇见她第一眼就赞誉的灵气，正是那曲无疑。高昌城的情况辛薇知晓，也曾为执意于城主夫人的那曲结局担心过，但是当重逢在异乡为异客，辛薇只觉得一切看不透，心底那点忧虑变了味。见辛夫人高高在上，宋繇忍不住扶起地上的女子，他不懂为何大嫂这么冷心，寒风刺骨的天就让一介弱质女流跪着不动。

　　“你们为什么随便带陌生人回府？还大半夜偷偷摸摸的。”辛薇质问。

　　她从未在宋繇面前摆出大嫂的模样，忽然这么郑重地对话反让宋繇不知怎么回答，忽然被搀扶的可怜人儿手攀上他臂膀，眼睛中闪着泪光道：“大人，让阿牧草回西城那里去吧，我说过辛夫人……不会欢迎我的。”

　　“哦？你又怎知我不会欢迎你？”辛薇揽过厚重的大氅，语无情绪地问道。

　　阿沁小心地看了眼她似是害怕，半身倚在宋繇身上欲言又止，阿善从未见过女装的辛医师在病患面前露出如此一面，不免挡在他们之间，脸露正色，“辛医师，你教过我一切以病患身体为重，有话不如改日再说。”

　　这小子独断专行地拉起他们就走，三人没了来时的小心，擦肩而过辛薇停也没停。自从这个女人第一天找到阿善，就说明她与辛医师是旧识，有些话想告诉宋大人，话未说完就昏倒在阿善的面前，阿善见她脖颈上有刀伤，没想到发现手臂和身上也有许多旧痕，便起了疑心通知了宋繇，这几天好容易等她好转，却始终咬着牙默默流泪。

　　当他们三人相扶经过辛薇时，顿时人过风卷衣裙起，辛薇被自己吹起的长发蒙住了双眼，合着这昏光冬夜，心里莫名一丝萧索，一股酸水从胃中上涌，终于在那三人消失在黑夜后，扶着廊柱呕吐起来。

　　第二日，过了早餐之后辛薇才面色不好地出现在厅堂，宋繇端坐在那里，正等着她。

　　辛薇昨夜回房再无眠，此时偶见那曲出现在敦煌府，虽出乎预料但谈不上失魂落魄的伤感与愤怒，以那曲的玲珑之心，她若需要投奔去处也大不必改名换姓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今男成生死未卜，她来到敦煌，辛薇不得不多一分忧心。

　　“你可知她是沮渠男成的女人？”辛薇没有兜圈子，直言于宋繇。

　　没想到宋繇毫无吃惊，点了头道：“知道。”

　　这下反倒是辛薇脸色略微诧异，落在对面将军铠甲在身的宋繇眼中，却是另一般容色，“阿牧草承认曾是男成的侍妾，大嫂在高昌城逗留时日，她还对大嫂亲自照料，二弟说的没错吧？”

　　他说得当然没有错，可是这个被掉了包的阿牧草，辛薇该如何解释她的身份，本已想得果断却嘴上慢了一步，宋繇又开口道：“大哥带大嫂回城之前，传言就说沮渠男成与卢水胡的公主妻妹纠缠不清，那个‘辛夫人’如今正是我的大嫂，我自是不信的，直到阿牧草托阿善找到我，说了她在高昌城亲身经历的事……”

　　辛薇冷冷看着宋繇痛苦的神情，手紧握在膝上，眼睛看着地板不敢与她正视。

　　“她可是说自己看透宫闱，受尽虐待，好不容易才逃出高昌。”辛薇若无半点怜悯之情。

　　宋繇瞪上她那明明清丽无双，此时却冷漠异常的黑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平时温暖待他的大嫂，“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身上累累新旧伤痕也骗不了人，那女人只想活下去，却没想到在医馆遇见了你。”

　　辛薇手里握着微凉的茶杯，静静听他说完许久，才又开口：“你信她？”

　　“我不想信她的话，只想大哥回来知道真相！”宋繇只觉心中无比痛苦。

　　辛薇沉默半晌，幽幽地说：“你大哥他已经知道真相，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愿意相信我或那个阿牧草，是你自己的决定，你要留她在府里我也不强行赶走，但是我毕竟是敦煌府邸的辛夫人，请你的客人自重。”

　　宋繇听得她说这话，忍不住倔脾气站起来，“既然是我请来的客人，也请大嫂自重。”

　　两人话语针锋相对，辛薇看着宋繇胸口郁结怒气，难控身体不适，只得奋然转身离厅堂而去。她依旧一身藏青色的医师袍子，身后望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宋繇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莫名的怒气亦上涌，一挥手将辛薇那杯滴水未进的茶杯摔碎在地上，哐当一声，心里也被震碎了似的。

　　昨夜一宿的冬风，今日本该是个好天，可是天依旧阴沉沉的像要下雪。

　　那辛薇在医馆里忙着一波波新难民涌入，从早到晚粒米未进，双眸专注在病患之上。阿善早早来了医馆帮忙，却一直没插上嘴和辛薇说话，少年到底心善年纪小，头一次因做好事与她起冲突，心里多少委屈，所以硬着脖子不认错，他哪里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故事，只是在那曲当初求助于他时同情大于理智，他不知世事上有种心思叫处心积虑。

　　到午后，他默默在辛薇的桌上放上一杯热茶和一盘糕点，然而暮色将至时它们纹丝未动的还摆在原地。

　　从跟随她这两年来，辛医师从未像今日不吃不喝地工作，虽然她脸上依旧带着笑，依旧为患者悉心诊治，就是让人看了心酸，阿善倒宁可她像以前自己闯祸惹她生气时追着打一顿，这样冷冷淡淡的相处，仿佛一夜之间他们的关系退到陌路的样子，终于在辛薇默然离开医馆的时候，他才彻底明白她是伤了心。

　　入冬后的初雪静悄悄飘洒下来，辛薇漫步在西区老旧不平的道路上，头发上星星点点落满了雪花，她瑟缩了一下，背着医箱的手指冻得渐渐麻木，木然地跟身边路过的难民打着招呼，相比这些受苦的人，她依旧心怀感恩。那曲的突然出现，确实让她出乎预料之外，使她不由想起巴冲，想起巴冲的阿妈，想起了宝娅嘶声裂肺地要她报仇……

　　再见那曲，或者是阿牧草，过往终究还在心里，忘不掉。

　　雪后寒意，敦煌府内从未有过的寂静之夜，宋繇以前无论多忙都尽量赶在晚饭时回府，他习惯了与辛薇、阿善如同一家人的吵闹时光，跟大哥在一起的感觉不同，不知如何解释，心里却莫名欢喜。今日，阿善要照顾受伤的孤女阿牧草，大嫂回府就待在自己的房中闭门不出，他突然前所未有的落寞。

　　踏雪散布在府中，空气清怡，不知不觉来到大嫂房门外的庭院，眼光顺着一树雪白桑枝，向着窗口一瞥。

　　哪知就此一瞥，他却驻步难离，只见半启的窗内白衣胜雪，清丽侧颜之人，正手拿针线缝制素色衣袍，那正是自己平日垫于铠甲之下的衣裳，前日换洗后辛薇细心地发现他肩胛处已经磨损破了口，便拿了去帮他缝补。想当初，在于阗行军时她就是这样的神情在帮大哥补战袍，那是清晨的火堆旁，被映红的脸颊，目光只专注在一针一线上，那是宋繇只在远处看着那双人。

　　还曾记得，她与大哥扮成胡商夫妇去于阗皇宫救自己，对大哥不离不弃，甘冒被射杀水溺之苦，那时他才知道她是大哥的女人。过去的一年，旁观大哥收送楼兰书信时表情微妙的变化，去寻阿善的过程才知晓他们在鸿雁传情。当有情人终成眷属，辛薇掀起红盖，惊艳冠盖大漠，即便是宋繇眼睛也无法离开。

　　想到此，他不由心惊地害怕起一件事，什么时候难道他的眼中有了大嫂？

　　宋繇后退了一步，窗内的人好像听见动静抬眼张望，飘雪的夜晚空无一人，窗外的人早已仓皇而逃。

《大漠谣》
故事和文笔都是我喜欢的桐华大人荣誉出品，人物动人，情节扣人，有喜有悲，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