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王后

　　这一季，风雪连天，盛冬喜阴，甚少晴日。

　　辛薇对外宣称身子不适，已经许多天没有在外面露面了。宋繇没有再来见她，阿善早晚虽然都会来请脉，但是辛薇总以自己就是医师为由婉拒他，于是府里渐渐传出辛夫人在闹情绪的留言，除了一日三餐会端进房中，旁人不会来打扰她。闭门不出的辛薇，确实在饱受呕吐的折磨，她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心在等玄盛回来。

　　偶尔无风的日子她会打开窗看雪、晒太阳，其他不闻不问，直到这一天。

　　兰门山的战事在进入第三个月的时候，敦煌城里急急忙忙赶回一个人，他飞骑百里，身手敏捷，一路烽烟都没有拖延过这人的脚程，终于在难得出太阳的日子抵达敦煌府。

　　这人正是已随玄盛出征三个月的魔谷小七。

　　他有太守令牌，很快便来到正厅，宋繇闻讯反而慢他一步，小七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不见辛夫人？”

　　“辛夫人抱恙，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宋繇面露不悦，正坐在主座后端起架子。

　　小七拿的是玄盛钦赐的令牌，见了正襟危坐的宋大人依旧镇定，行了礼答：“李将军有亲笔信命我亲手交予夫人，另外有口谕给宋大人，沮渠男成已死，敦煌……”

　　话未说完，“哐当”一声响门口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小七一回头见到来人不禁瞪大眼睛：“城主夫人？”

　　“你怎么在这？”小七在高昌城的时候被那曲唤到身边服侍，照应辛薇在男成后宫的安全，他身手了得且善于察言观色，对这位城主夫人印象颇为深刻，那曲身世卑微却聪颖果断，在女人最多的地方能够爬到最高的地位，自然少不了野心和手段，如今她突然出现在敦煌府邸，小七的直觉不好，道：“你是嫌害我们夫人不够？宝娅公主的尸首是我亲手埋的，还有阿牧草，我们走的那天也死了，高昌没了，你居然敢来敦煌？”

　　宋繇一怔，脸色差到极点，他始终把这个匈奴女人当作棋子，即便是侍妾，他毕竟身怀沮渠男成的孩子，说不定对大哥那边会有帮助，然而现在他脑中战战兢兢地反复冒出辛薇的一句话：“你真的不想听我解释？”

　　打碎花瓶的那曲听闻噩耗，扶在门框失神自语：“他死了？”

　　小七想上前抓她，可是见那曲隆起的腹部，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多看她一眼。

　　那曲远远地朝外望去，竟冷笑起来：“就这么死了，他果然狠心没去救他。”

　　背后情绪疯癫的那曲语无伦次，好歹相识一场，小七面朝宋繇禀报：“沮渠男成在兰门山抵抗了两个多月，粮草尽绝众叛亲离，三次递书投降，可是段业的督军手里有赐死的诏书，李将军有心放他一马却只能守军不出，给他留个体面的自裁，他死前大骂是沮渠蒙逊害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却没回头，“李将军命人将他安葬在兰门山脚下。”

　　那曲安静听着，默默流下一行清泪，说不清楚为的什么。

　　小七讲完这些，将太守令牌交给一言不发地宋繇手上，“段业的督军不许李将军现在回敦煌，所以我只能带来他的口谕，敦煌立刻关闭所有城门，全城戒备，禁止任何人进出。”

　　宋繇眼神一震，看来大哥也预感到了匈奴人的动向怪异，虽然敦煌方圆三十里不见任何军队，但是城外聚集的起上千难民，实在可疑。正在厅堂陷入沉默的时候，忽然从外面跑来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跪地，“禀大人，辛夫人刚刚骑了马出府。”

　　“什么？”宋繇腾地站起来。

　　这段日子敦煌府里不成文的规定，夫人闭门不出只得待在府内，突然见她抢了门口的马离开，下人们拦不住就赶紧来找宋繇，辛夫人几乎从来不使唤下人干活，这样的“礼遇”反而让大家对她退避三舍，摸不清门路自然也得罪不起。宋繇三两步走到那个下人跟前，“辛夫人去了哪里？”

　　“小人不清楚，她出了门就向老城巷的方向去。”

　　小七腿脚快已经往外走去，宋繇刚到门口，身后忽闻那曲的狂笑，“追也没用，这就是害死男成的代价。”

　　没人听得懂她的话，也没人在意，宋繇这时从内中厌恶这个女人，叫来马便冲出敦煌府，然而飞奔没多远他便拉住缰绳，望着不远绝尘而去的小七，他咬咬牙，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遵守大哥命令，立刻关闭所有的城门。

　　…………………………………………………………………………………………

　　敦煌，在泛白的日光下庄严雄伟，戈壁沙漠的环绕却显得有些孤独，咚咚的金鼎之声，回音缭绕四野。

　　马蹄急促，辛薇宽大的衣袍灌满了寒气，长发迎风，街上人不识辛夫人却认得敦煌府邸的官马印记，纷纷让路。半个时辰前，那曲突然出现在辛薇的房前，本来并不想见她，可是那曲貌似不经意提起清早她觉得不舒服，阿善去医馆为她抓药，可想而知有去无回，那曲不慌不忙地来“请”辛薇，传话一个时辰内若赶不到老城巷东区的铁匠铺，就再也见不到阿善。

　　释然的辛薇，因为有颗即将为人母的心所以她同情那曲，也许她做不到温上一碗麦粥，与她分享个火炉，保持距离却是对彼此的放过，然而骑在马背上的辛薇才后悔，她怪自己心慈手软，放纵那曲的再三挑衅，让身边的人被她利用。

　　此时，她手紧紧抓住缰绳，俯着身子随马蹄的节奏稳住平衡，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辛薇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要保护孩子，也要阿善安然无恙。金鼎咚咚已三声巨响，这是关城门的信号，辛薇跑的是城里方向，阿善的命危在旦夕，无论谁绑架了那孩子，她必将加上那曲的仇一并讨回来。她心中已乱，转眼已到了老城巷破烂的东区，全城戒严的缘故巡防营全部调往各城门，有限的壮丁难民早停下翻修的工作，残风卷古巷，竟有一副破败之相。

　　缰绳一紧，辛薇从马背上利落地翻下身，曳地的白裘裹住她周身，飘着浓密长发的女子奔跑在空荡荡的街上。

　　老铁匠铺就在最靠里面的街角，辛薇生怕踩到裙角跌倒，一路提着衣裙尽量控制步伐。

　　未到转角，瞬间人却已腾空！辛薇被不知从哪蹿出的黑影拦住，抱在半空旋了个圈，头晕之际定睛在眼前这张脸上，乱糟糟的发丝下左耳一点金光，那是曾属于她的熟悉耳钉，即便眼前人脸被涂了脏污却眸子精光，寒风中双臂紧紧地抓着她，生怕人被风吹走似的，辛薇强压制住眩晕，转瞬已深深陷入一个怀抱。

　　一番摇晃，两人稳稳地隐蔽到了铁匠铺内。

　　深深吸了口她发丝中的沁香，那难民装扮的男人把脸埋在辛薇的颈项，半晌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推不开的窒息，辛薇放弃了抵抗，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我说过，你早晚会是我的女人。”

　　短暂的日头被云彩遮住，冷雾渐起，呵气成霜，人生犹如命运的追逐，绕来绕去却总有黄雀在后，辛薇知道她成了这人的猎物，侥幸的逃离后终免不了再重逢，辛薇闭上眼，无力感油然而生，“……敦煌你也敢闯。”

　　“就算你在地狱，我也是要寻来的。”

　　生平第一次，辛薇觉得自己落入一张网，她看不清该怎样逃脱，“沮渠蒙逊，阿善在哪？”

　　那线条深刻的面庞抬起，一双褐色的眸子没了嗜血的危险，竟也是些许天真的少年时记忆，辛薇却知道眼前的匈奴新主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区区一个阿善，想要他死太容易了。眼前的蒙逊笑得自然，就好像回到楼兰的样子，“放心，叫花哥怎舍得杀我那小兄弟，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他就能安然回家。”

　　“我要是不和你走呢。”辛薇冷冷地别开头，不去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蒙逊依旧带着笑容神色不改，手指拨开她脸颊的发丝，“你一定会跟我走的。”

　　“我怀孕了。”

　　脸上的手刹那的停顿，嘴唇一动，但什么都没讲，然后温柔地揽住辛薇在肩，“那就多带一个人走。”

　　辛薇看他的样子忽然怒火中烧，萧索的老城街道原本复苏的修葺，辛薇幻想过她亲手种的桑树在五月天成荫，养蚕纺纱，平静地与玄盛期待第一个孩子的降生，千年后的风景不该再添绝望，蒙逊的柔情瞬间成为辛薇的梦魇，她的情绪开始崩溃，突然用力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蒙逊的怀抱，拼命地想要往回跑，然而右手却被牢牢握在一只大手中，任她如何袭击那已高她一头的健硕身躯，就是不肯放她离去。

　　“蒙逊，我今天就是死也不跟你走。”辛薇如此决绝，她要挣脱他的束缚。

　　对面的沮渠蒙逊脸色惨白，辛薇却根本感觉不到手掌快被捏碎的疼痛，更不会去看蒙逊变得凝重而不可捉摸的眼神，正在这时，老城巷的街头传来了一声大喊：“辛夫人。”

　　闻声，辛薇瞬间冷静下来，因为她欣喜的听出那是小七的声音。

　　正要回应，一只大手立刻蒙上她的脸，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辛薇并不恐惧，眼中掠过一丝喜意，小七跟着玄盛走了三个月，如果他在这里那么……

　　谁知，淡定的蒙逊一手抓着辛薇脖子，一手按住她的口鼻走出了隐藏的巷口，现身在匆匆赶到的小七面前，脸上寒意足以吓退常人，在沙场上他最令人惧怕的杀戮之神，两年间无数的幽魂命丧在他的刀下，即便不跟一兵一卒，他依旧是万夫莫开的修罗。同是魔谷出身的小七早就领教过他残忍，十六岁那年便成为老四，那是踩着前任尸骨才有的地位。

　　看了看无法说话的辛薇，小七目光回到冷漠的蒙逊身上，“老四，你放过辛夫人吧。”

　　“你是说小五？”换了气场的蒙逊如寒冬里走出来的冰人，冷冷斜瞥着小七，“老大没跟你回来，你还敢与我谈条件？拦我者，只有死。”

　　小七皱眉：“……谁说老大没回来？”

　　“哈哈哈哈。”蒙逊狂笑，狡黠的眼眸释放出骇人寒意，“在谷里自然没人敢忤逆大哥的命令，但是那是他靠自己的血蛊控制了你我兄弟的玉髓，他以为没人知道其中的秘密，血蛊一动，大损内力精血，这也是前几任谷主皆活不到百年的缘由，不是吗？”

　　初次听闻这说法的小七与辛薇，皆是一惊。

　　其实经历过敦煌郊外的那次血劫后，小七眼看墨琰，也就是李将军闭门不出便已有觉悟，才固执得追随大哥出征。对于血蛊的反噬，聪明如蒙逊自然也清楚，听说早年武功奇高的前代老人们曾一起挑战老谷主，全部经脉尽断而死，老谷主用血蛊震慑了谷内平静十年，却最终早猝。墨琰上任后从未用过血蛊，一来谷内众人武功皆不如他，二来那几位老人死状凄惨，无人敢再造次。然而毕竟辛薇不知道这些过往，小七只能不置可否：“老四，辛夫人现在是大哥的人，他不会放过你。”

　　蒙逊抓住辛薇脖子的那只手，慢慢滑过皮肤下的细腻，漫不经心地说：“别说李暠他正被困在兰门山，就算他赶来贸然再次催动血蛊玉髓，那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小五在我手中，何况我又多了一个砝码，他怎敢轻举妄动？”

　　小七正想着怎样帮辛薇脱身，倒没留意他话中深意。

　　当听他提到只有他才知晓的大哥被困兰门山时，不由反问：“难道是你设计大哥？”

　　“是又怎样？在他暴露身份的一刻就输了，我不惜放弃男成的性命，与二伯再次缔约，段业调虎离山遣李暠往兰门山，为了不让你们怀疑，匈奴大军用了一个月时间跟月孤城周旋，我才有机会混进敦煌。”蒙逊故意在辛薇面前说出实言，她眼中闪烁泪光，一眨眼滑落在他手心，蒙逊头歪侧在辛薇头顶，轻柔摩挲，“你说……若当初他要了我的命，岂不更为长乐？”

　　辛薇半点声音发不得，脸上一片潮湿，想摇头又动弹不得，蒙逊禁锢得她如嵌入体内一般。

　　小七武功远在他之下，只得眼睁睁看着蒙逊胁迫着辛薇上了马，从容地朝城门方向而去。以前在小七从来没有讨厌过老四，今日他却由衷地恨起他来，谷里的兄弟们谁不以墨琰的马首是瞻，辛薇既然成了大哥的女人，他们做兄弟的绝对不敢有妄念的，可是这个老四却是异类，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也要挑战大哥，说到底小七是有丝嫉妒的。

　　辛薇被他捂在怀里，厚厚的白裘连她的头都盖了个严实，但是辛薇还是感觉到下雪了。

　　这个季节，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片天还湛蓝晴朗，山后飘来一片云转眼风雪交加，个把时辰就能堆积半尺厚的雪。辛薇脑子里还在想玄盛的血蛊反噬和被困兰门山，颠簸的马背上，紧紧抱着她的是沮渠蒙逊。

《大漠谣》
故事和文笔都是我喜欢的桐华大人荣誉出品，人物动人，情节扣人，有喜有悲，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