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王后

　　侯坞。

　　这座依山傍河的小小城池颇似卢水胡人的部落就地，新建好的城墙是从山中采石修建而成，正如迎风而立那身材健硕高大之人的心，冰冷而坚固，遥遥望去如丝绸官道上屹立的钉子，沮渠蒙逊如今就是这里最强大的人。

　　一早天才破晓，昔日临池侯便已经站在这座城池最高的地方，眺望远方，这是他来到侯坞后每天巡视攻防后必做的事，因为这里能让他放目四野，清心冷静，看着红色的太阳在地平线的戈壁缓缓上升，力量总会像太阳的热量一样渐渐融进身体里，然后他才会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将要去的方向。

　　如今，整个西漠均已皆知马权卖弄权术，利用蒙逊早有退心，挑唆男成搅局逼匈奴与段业决裂。马权又因引荐敦煌李暠与段业的结盟居功，得以重用升任张掖太守兼大司马，手握实权将沮渠男成在兰门山困成死局。蒙逊按兵不动，非不念亲情，段业主力刚入西域，祭奠兰门山出师不足一万，蒙逊在赌高昌城失势鱼龙混杂混乱失控，赌敦煌的救兵出城，然而数日却不见李玄盛半点动静，直到焉耆传出捷报平定高昌，蒙逊才明白自己又输了，恐怕玄盛早在现身高昌寿宴时，就已靠魔谷势力稳定了江湖纷杂，这一趟冒险，果真“得了夫人又得兵”！

　　他握紧拳头看着漠北朝阳，纵有雄心万丈却不得志，直到身后有守城将军来报，他才思绪恢复清明。

　　“禀主公，城外来了一队人。”如今蒙逊已是雄霸一方的匈奴王。

　　远眺戈壁，一行数十骑正护着一辆马车从旷野间而来，当先一柄大旗迎风招展，黑底旗面上“沮渠”二字尤其醒目，是他们族人的标志。蒙逊神色一凝，沉声道：“是高昌的人，让他们进来。”

　　“主公，可要先在城外拦截盘查？”提起高昌，守城将军不自觉的表情凝重起来，他们听说男成将军后被人釜底抽薪，敦煌在焉耆驻军勇猛威武的强攻之势，几乎是不费半日功夫，高昌城竟满城弃甲，开门投降了。

　　蒙逊年轻的脸庞如雕刻般线条冷硬无情，瞧了半跪之人一眼，“该做什么，用得着我教？”他随即大步离去，冷风拂面掩不住守城大将的冒汗额头，虽说年纪比二十岁的蒙逊足足大了一轮，可是临池侯的威严是在战场上用鲜血和人命堆积出来的，几乎是等蒙逊的身影不见，守城大将才敢起身，缄了口迅速而去。

　　半晌，在侯坞的军政大厅，走入城外奔赴而来的特殊客人，年轻的女子用毛裘大氅裹着身体，面容娇弱，似是赶了远路的缘故头发略有蓬松，刚刚踏入这空旷阴森的厅门口便双眼落泪，跪在硬石板上朝没正眼看她的沮渠蒙逊磕了一个响头。

　　“二少主，请你快救救大少主吧，高昌城……毁了。”女子声泪俱下，甚是凄惨动人。

　　披着长发的北漠霸王沮渠蒙逊眼神犀利地瞥了她一眼，手中把玩着弯刀，迟迟才开口：“从你自愿留在男成身边，就该老实做你的棋子，既然藏不住野心，就不该回来见我。”

　　女子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向前爬了几步，瞥见蒙逊玄色的战靴才停下来，“那曲知错了，如今我怀了沮渠家的孩子，只求二少主饶命。”

　　蒙逊从来不是心善之人，他眼皮都没眨地俯身持刀架起女子尖尖的下巴，“你以为我会买一个奴隶的帐？”

　　“是那曲错了，求二少主念在我和巴冲从小侍奉您的份上，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那曲脸色煞白地望着那双危险棕褐色的眸子，与沮渠男成那么相似却无情，她之所以害怕蒙逊，就是因为他完全不把她当人看，生杀一念，那曲当初是奉命在男成身边做蒙逊的棋子，但是对宝娅、对权力她的执念太深，便违背主人做了些自以为是的事。

　　俏丽的容颜梨花带雨，任人看来都该多几分怜惜，可是蒙逊把玩的圆刀如有灵性般沿着那脸庞游走，可却任性地非要在耳际离去时留下美丽的线条，刀锋划出细细柳叶般的血痕，凝滞片刻鲜血如注，那曲紧张地呼吸都停止了，呆呆看着日渐邪恶莫测的主人嘴角带笑，“肚里的那个可以留下，不过你已经没用了。”

　　听到这里那曲惊恐地摊软在地上，手抚上微隆的肚子无语，高昌毁灭后她身怀六甲根本无处可去，原以为沮渠男成若能活着回来自己尚有希望，没想到二少主连机会都不给，但是她何等聪明，立刻改口求饶：“二少主，我能把阿姐带回来……”

　　果然那双嗜血的眼睛收缩瞳孔，她几乎是被掐着脖子拎起来，耳边低沉的声音：“你说什么？”

　　“那曲说可以将辛薇阿姐带到您身边！”她在那人力度下呼吸都困难，说话也含糊不清，“若做不到，您再杀我也不迟。”

　　蒙逊顿时手劲一松，那曲松散着头发倒在白裘衣衫之上，她手自然护着肚子，默默流泪却终究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静静等待高高在上的匈奴主人发落，这时的蒙逊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道：“一年时间，孩子生下来，你的生死自有人决定。”

　　那曲刚刚松了口气，只见蒙逊朝人示意了下，不一会儿大门有人走进来，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但那曲只管看那人的走路姿势便知晓来者到底何人，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深处却也觉如释重负。一瘸一拐的男子挺直腰身走过她身旁，没有半点停留，即便是眼神，那曲以一种本能般的直觉猜到这再不是她所认识的阿弟巴冲。

　　“拜见主公。”这句微妙的称谓，说明他已是有品阶地位之人。

　　蒙逊应了一声，如今身为副使的巴冲掌管了匈奴内部大小事务，历练数年后的少年沉着敏捷，即便是面对他过去的执念，脸上也没有半点波澜浮动，蒙逊擦拭了手中利刃后收进刀鞘，抬眼看了半跪在地垂目专注的巴冲，“这个人以后就交给你了，我不想再看见她。”

　　“是。”简简单单地回答，巴冲起身第一次将视线看向那曲，那双泪光闪动的眸子却别开了不敢回视，女人在心狠的时刻纵然无情，可是回首那曲骨子里却带着倔强，她只笑现实太讽刺，处心经营居然落到这般下场。

　　那曲知道巴冲正等待她跟随他离去，起身整理好乱发和衣裳，自然地用温暖护住肚子才缓缓随他朝大门走去。

　　巴冲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与那曲没有半点爱恨纠葛。她忍不住朝与她保持距离的巴冲看过去，只觉得是个瘦高冷漠的年轻男人，与以往不同的只是更加陌生。随着巴冲不快不慢地迈着并不稳健的步伐，隐隐可见他脖颈的衣襟下丑陋的疤痕，自然是是拜她所赐，那曲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虽然扭转的人生就掌握在眼前这个人的手里，但是她坚信自己会赢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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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敦煌的小小庭院里，同样被改变命运的还有一个女人。

　　头一天，辛薇除了忙碌婚宴的食材和琐事，还抽空去见了玄盛，心想看看他的身体，顺便秘密也许是时候要与他开诚布公了。可惜赶上小七在他房中，不知说什么一个时辰也不见出来，宋繇若不见辛薇露面恐怕又会满世界寻她，所以到底遵守了规矩与玄盛没有见面。

　　晚上过了二更，辛薇的房中还燃着几根蜡烛未眠，对光明的需要是她这两年养成的习惯。临睡前梳理已过腰的长发才意识到时光荏苒，她在变，生活在变，过去的一切恍如隔世般遥远。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容颜，没有跌宕起伏的大喜大悲，快要真的成家了却莫名而来孤独感，明天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日，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

　　窗户上倒映着辛薇的剪影，她静静地听着外面蛐蛐的鸣叫靠在软椅上发呆，手中拈着一卷书笺，漫不经心地半天没翻一页，烛光摇曳，她自然没有注意到窗上光影斑驳，刚端起桌上的香茶轻啜一口，窗外响起了全天下最和煦清醇的嗓音：“睡了？”

　　辛薇惊讶地支起身体，放下茶杯正要开窗，却被窗外那人轻声拦下。

　　“宋婆婆嘱咐过不得相见，我过来隔窗看看你已是犯忌了。”

　　辛薇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温暖，终于有了待嫁新娘的羞怯，“我正睡不着，你就来了……”

　　秋后明月当空，气爽寂静，辛薇似乎能看得到那人浸在皎洁月光下，独立绝世的身影，她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这个时候却忘记了，隔着屏障两人都是宁静。片刻，窗外谦和地声音才缓缓道：“今日你辛苦了。”

　　“不苦！”辛薇抢着回答，心中自然都是甜的，唯独除了一事。

　　她略略迟疑了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字：“你？”

　　拉长的声音过久，反而是玄盛接过来说：“我知道你今日来过！”

　　虽然看不到他表情，那容颜清朗的人好像就在辛薇眼前正淡然微笑。她还在犹豫，还是未能启口真实，“其实没什么事，明日要感谢宋家叔婆作为长辈操劳，还有宋繇、阿善就是你我亲人，我想了好几个他们爱吃的菜。”辛薇拘谨的时候就想到吃，对她便是除了天气外最好的话题。

　　未再滔滔不绝，玄盛打断了她，“辛薇，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嗯？对你说？”辛薇一愣，立刻拉长声音道：“恩，当然有，让我想想。”

　　玄盛与她一窗之隔，淡淡清晰的声音传来，“即便婚礼就绪，如果辛薇不想…”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辩解道：“婚姻非儿戏，其实是关于我的身世。”

　　辛薇深吸了口气，“你从来不追问我这个孤女是怎么从天而降，我想……”到底想什么呢？辛薇害怕捅破这层秘密的后果。

　　她看不见月圆之夜在自家的凄清庭院，风雅轩昂的李玄盛站在窗外的神情，缓缓地启口：“日月为证，恒久归墟，辛薇可愿意永远留在这里？”

　　空气凝滞般没了动静，他不仅是能文能武的李玄盛，更是洞悉大漠秘密的墨琰，辛薇惊觉玄盛早已知晓一切，顿时心中五味掺杂，本以为准备好了的心情又都乱了。欲言又止，心底不为人知的犹豫，脱口而出的答案其实没有想象的复杂，“我来自中原，却是隔着千年的时空，冥冥之中我不知道上天安排，却又不愿意听天由命。”

　　好像能听到隔窗外的呼吸声，玄盛太平静的反应让辛薇心慌。

　　“如果你能回去你的世界，你是否还愿意留下？”

　　辛薇捂着心口，居然想到离开会有心痛，“不。”

　　窗外顿时沉默，辛薇意识到她话中歧义，“是不要与你分离，不管相隔千里还是千年，有玄盛的地方就有辛薇。”

　　静寂的塞外秋夜，辛薇顿觉明净心清，这时她终于听见：“有辛薇的地方，就有玄盛。”

　　两行清泪伴红颜的莞尔一笑，再无需言语，辛薇与他已明白对方的心意，她感激玄盛在这个时刻这种方式与她隔窗而谈，抚了抚窗上的影子只觉无憾。

　　“晚月清辉倚玉楼，云浓雾暗似怀忧。
　　庭柯已盼寒霜去，院草犹思细雨留。
　　只念流风仍仲夏，方知逝水早深秋。
　　徘徊夜境归何处，醒自无言梦自愁。”

　　不知不觉有悠长袅袅的箫声飘出，仿若氤氲的暖风萦绕梁间，煦暖内心。

　　辛薇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箫声中是无尽暖意与欣然，悠宁安和的曲调令人倦意渐起，终于她在长长的思虑后稍加安眠。

《大漠谣》
故事和文笔都是我喜欢的桐华大人荣誉出品，人物动人，情节扣人，有喜有悲，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