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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兰门山
兰门山。
当沮渠男成亲率三万府众以及马权上书段业调配来的右将军田昂两万散兵，勉强凑出一支大军远征而来时，没想到他所遭遇的竟是蒙逊擅离职守留下的烂摊子，尸横遍野的北凉残部，被吕光的三十万大军疯狂屠杀殆尽，山坳里缕缕的青烟还弥漫在半空，混合着血腥和焦肉的味道，身娇肉贵的男成从未见过这等仗势。
田昂之前因被段业猜忌成了阶下囚，虽然后来被平反，段业也亲自向他道歉并放了人，但始终难得重用。这一次获准随高昌沮渠男成的队伍前往兰门山，他心知肚明主公下的旨意不过是表面功夫，却仍抱着全力以赴战死沙场的决心，留得清名总比在张掖窝囊活着爽快。
“将军，吕光大军向龟兹进军不过百里，数日征战行军必定疲惫不堪，我军粮草充足如若全速追击，可以困他们于沙漠地带，届时就算我们不出手也有获胜希望。”田昂看得出是个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他满手厚茧目光坚定，与男成正好鲜明对比。
初入沙场的将帅最忌讳被人指手画脚，尤其是沮渠男成，他骨子里有匈奴胡人的骄傲，一听田昂进言立刻皱上眉头。
“右将军，吕光三十万大军刚刚血洗兰门山士气正盛，我们贸然追击，岂不正中下怀。”男成不耐烦地又招人来问：“临池侯的大军难道都被消灭了不成，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几个副将相视不语，看他们犹豫的神情，男成怒斥：“你们敢欺瞒主帅？”
“不敢！启禀将军，其实……探子刚刚来报，临池侯的主力急行军早已不知去向，这里被歼灭的乃是左将军王丰的军队。”副将欲言又止，跟旁边几位都低下头，小心道：“这位左将军是主公亲派临池侯的监军，如今战死而临池侯却不见踪迹，恐怕……”
“恐怕什么？”
田昂接话道：“恐怕主公动怒，追责将军。”
蒙逊是自己的亲弟，两人自然唇亡齿寒，听他一番话男成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一个危险的局。无论如何左将军的全军覆灭都是在他执掌军权的眼前发生，临阵脱逃无异于谋反大罪，蒙逊手握重兵又颇得军心，若真的谋反必是段业的心腹大患，男成一无军功、二无退路，即便此时与蒙逊撇清关系也无法得信于段业，连自身都难保。
“来人啊！”男成黑脸不安，恨不得抓住蒙逊将他千刀万剐。
他对田昂的建议完全不理会，而是下令派人全线追踪临池侯消息。原本摩拳擦掌地本想大干一场的田昂，如今剧情重演，再次因得不到信任而坐了冷板凳，一介忠义老将无法忍受这种境遇，心中不免愤恨。
另一方面，蒙逊擅离职守，男成的军队在兰门山整整三日按兵不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张掖。
段业大怒。以他多疑的个性认定了沮渠这两兄弟联合起来要谋逆，加上马权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巧不巧地还截获了一封蒙逊的私信。信上内容大概是段业愚昧，听信谗言，喜欢谄媚，爱猜忌难容人，非救治乱世之才，要男成速率领大军汇合侯坞，共商废主自立大计。如此一来，北凉新政突变，风光无限的临池侯成了叛军匪首，段业立刻派镇军臧莫孩率部下前往侯坞剿灭，没想到臧莫孩反而归附蒙逊，并引起大量羌胡起兵响应。
段业终于坐不住了，他一直以为老四的野心不在天下，没想到竟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他。
硬碰硬段业不一定是蒙逊的对手，何况他的江山已是内忧外患，毕竟混迹江湖半生修炼的老谋深算，他还藏着一张底牌以备不时之需，眼下武力征讨蒙逊的背叛不是当务之急，他决定派兵前往兰门山祭奠之名，沮渠男成果然示弱，然而段业从来不信任反复无常之人，唯恐他兄弟二人和睦联手，他隔日便昭告朝野：沮渠男成谋反，赐死。
诏书一出，震惊整个西疆，匈奴一族与北凉政权正式决裂。
…………………………………………………………
敦煌城虽是要塞，实际面积并没有多大，从太守府步行到城门口不过半个时辰。
大街上，一个不起眼的汉装男子路过卖包子的小摊忍不住又退回几步，蒸笼一开，圆滚滚的大白馍散发着麦香，味道飘到鼻子里勾引肚子里的馋虫，咕噜咕噜的声音，男子咽了咽口水，好久没吃过香喷喷的大包子了，他当下找了个板凳，叫了声老板，“两个包子，一碗稀饭。”
摊位一共就两张桌子，老板是个皮肤黝黑壮实的男人，他麻利地拿来盘包子，见眼前清瘦的公子面生，操着西北口音的汉话道：“额们没有稀饭，只有羊汤。”
“羊汤也行。”男子微笑道，“麻烦你再帮我包两个，一会儿我带走。”
老板满脸皱纹的憨笑，“好咧。”
一口咬下去包子馅大实诚，男子眼睛眯成了月牙心情甚好，远远看到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少年，“辛医师……”
正享受美味的新任敦煌太守府医师没办法开口，腾出没拿筷子的手朝着少年招呼，“这里。”
他口齿含糊不清，亏得少年的眼神好、动作快，没多会儿功夫已经跑到包子摊铺，扶着桌角，瞪着他道：“你，你……”
男子喝了口茶顺顺，也给他递过去一杯，“阿善，快坐下尝尝他家的包子，很好吃，我让老板给你包了两个。”
阿善接过来就一口气喝光，然后就开始数叨，“辛医师还有心情逛街吃包子，大人正找你呢。”
乔装打扮叹着气的正是辛薇，敦煌神秘的辛夫人。他们自从回到城里宋繇就兴奋地张罗要补办婚礼，玄盛整日被人缠着，那些宋家的老人们对辛薇也是热情备至，他们真的没想到酒色不侵冷冷淡淡的大将军出趟门居然能带个媳妇回来，这效率简直是逼婚二少爷的速度，而宋繇从西域带回阿善后，看到大哥与辛薇终于在一起，高兴地居然还抹了把泪，父母不在后总算是有个家的样子了。而阿善，一下子没法接受辛医师换成辛夫人的事实，刚见她的时候竟有点陌生，反正辛薇习惯了男装，她还不是真的什么夫人，阿善经历那么多变故，不急着催他接受自己的改变。
“是哪位大人找我？”辛薇问道。
“宋大人。”
辛薇细嚼慢咽地吃下最后一口，才擦擦手起身，“他找我想也不是什么急事，老板，不好意思今日喝不成羊汤了，钱我照付，再麻烦你多拿几个包子给我，家里人多胃口大。”
“好咧。”老板和善地答应，转眼递过她的食物。
辛薇塞过一个还热乎乎的包子到阿善手里，边走边聊：“阿善，这些日子还习惯么？”
阿善接过来就咬了一口，扬起小脸看向辛薇，“惯，大家对我都很好，尤其是宋大人每日教我功夫，这样以后遇到危险也不用只管逃跑了。”
这小少年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阴影的，故国家破他随着楼兰残余颠沛流离到于阗境内的谷地生存，举目无亲地定是十分受苦，辛薇摸了摸他的头，“慢点吃，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身量快要超过辛薇的少年坚定的摇摇头，“昨日李大人看我和宋大人练武指点过我，说吃苦挨饿能让人心智坚强，离乡背井还能重建家园，历练是人生的馈赐，阿善长大了不能一直依靠别人。”
这番话从一个十几岁孩子嘴里说出，辛薇怜惜多于感动，她假装推了阿善一把，“臭小子，翅膀硬了。”
突然，阿善正经八百地问辛薇，“辛医师，你嫁给李将军后是不是就不能再教我医术了？”
“当然不是，不过我会找个医术更高明的师傅，咱们两个一起学。”她点了点阿善的小鼻尖笑着说。阿善若有所思，不过嘴里吃着包子，旁边又有人问东问西的，两人一路很快有说有笑地回到住处。
与高昌、楼兰那些西域小国相比，敦煌在玄盛经营的十年时光里，修葺的城墙、工程重地、农田、书院、集市驿站、百姓住地扩张了一倍又一倍，这里已经成为中原玉门关外的第一城池，但如果以大小来判定敦煌府太守的住处就很可能会犯下错误，眼前的府邸从大门口放眼放去就能看到全部方圆占地面积，可谓寒酸平凡，好在宋繇也算陇西大家子弟出身，从家乡带来的百姓中好几个是能工巧匠，这两年将大门、屋檐和后宅院落翻新后，也多了些庄严气势。一进门就能看到门楣上悬挂的压金镶边，纯黑为底的匾额，上面以汗隶文写着方方正正的三个字：“敦煌府”。
午晌将至，辛薇要赶着厨房开火前给玄盛他们送饭，便遣了阿善去玩，自己只身前去议事厅。绕过门厅前的院墙，刚靠近窗沿辛薇便默默地停下脚步，本来热闹的府里这会儿十分安静，仆人们也不知都去了哪里，能清晰地听见室内传来的宋繇与玄盛谈话。
“大哥，你怎能答应段业这样的条件？”宋繇一着急嗓门就大。
玄盛风淡风清的声音总是透着自信，可是辛薇仍是忍不住皱起眉头，“西北盘踞的吕光、段业两部军力都远胜于我，纵然我们有西域诸国的支持也不是对立的时候，既然他愿意将高昌想让，那我与他约法三章又何妨。”
“高昌是咱们在西域边陲最后一个归属地，何况当时嫂子被困，立约敦煌与北凉互不开战便罢，但段业要大哥为他所用一次，这要是什么出生入死之事……”宋繇越想越担心，怕嘴上不吉利只好闭上了嘴。
玄盛明白他的关心，安慰道：“段业正需要敦煌制衡吕光，暂时不会与我们为敌，我也不会有事。”
宋繇为人聪明机警，见大哥休养好身体便叫来自己商议必有大事，“难道……段业那里已经传了消息？”
玄盛不置可否，缓缓开口：“吕光与龟兹已经开战，段业将亲率大军准备坐收渔翁之利，而兰门山沮渠男成拒绝自裁正与北凉军顽抗，拖延时间等蒙逊救援。”
“所以你要坐镇兰门山，等沮渠兄弟的匈奴大军内外夹攻？”沮渠兄弟现在兵力少说十几万，兰门山又易守难攻。
“战场上不是人多就占优势，中原的淝水一战不正是最好的例子？”玄盛温和地说：“放心，我已通知月孤城率领的西域联军接应于我，楼兰的百姓已经在于阗安家立业，正待为故国报仇的机会。”
玄盛有把握的事情宋繇从来不曾质疑，可是他皱着眉担心的是，“大哥的身体才调息数日，应该多休息才是。”辛薇藏身在拐角的柱子之后，听他说这心中不由一揪，这趟从高昌回来大哥嘴上不说，但命他想办法瞒着大嫂闭门那定是受了伤，宋繇特意问过随从七喜怎奈那小东西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借着准备婚礼新娘不宜见新郎，然后让宋婆婆整日缠着辛薇教礼仪规矩。
“我既然已经坐在这里，当然是无妨。”玄盛越是轻描淡写的样子，宋繇越是不放心，玄盛今日青衫温雅之姿，煮茶下棋，待茶水泡好就给宋繇斟了一杯，“段业传书命我三日内出发，此行估计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可是敦煌府大婚是骗不了人的，总不能忙了半天拜堂不见新郎吧？宋繇着急了嗓门大，手中盘局彻底毁了，“那大嫂怎么办？”
辛薇竖着耳朵倾听，房中是折磨人的寂静，好像是经过一阵的思考后玄盛才启口道：“留在敦煌吧，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有你照应我也放心。”
这位大嫂的生命力和精力宋繇也是佩服，早在于阗出征时他就领教过了。来到敦煌这两天大半个城她也是跑遍了，开始他还派人跟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发现甩掉了尾巴，今天他只好让熟悉她的阿善出去找，到现在也没见个踪影。宋繇苦笑道：“只要大嫂自己愿意，的确用不着人操心，可我要跟着大哥。”
“不行，不仅你不许跟着，敦煌的几万兵力也不许出动一兵一卒。”玄盛正视他嘱咐。宋繇不敢反驳大哥这样的话，可是他总觉得不对，“大哥既然是出去打仗，难道就依靠西域支援的那些人马？西北兰门山的天时地利都不利于我们，至少带上自家的军力才能凑个‘人和’吧？”
“你和敦煌军我自有安排……”玄盛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在唇边若有所思，“我决定将婚礼提前。”
“提前？”宋繇吃了一惊，“可是府里还没有安排好，宋叔找人去选良辰吉日，这仓促间肯定不周。”
玄盛见宋繇根本无心手中的黑白子，不如收起了棋盘，带着笑容说：“辛薇不会介意。”
突然门外的一个清爽声音应和他道：“可不是？这个婚礼劳民伤财的好麻烦，宋婆婆天天追着我讲规矩、制嫁衣，不如省了按我们家乡风俗由我下厨做顿好吃的，然后请新郎单膝跪地求婚如何？”辛薇若无其事地带着明媚的笑容进门，将带回来的食物往桌子上一放，转念就开始赞美谁谁家的包子铺有多美味。
宋繇没反应过来愣着眼，玄盛长长的指尖轻触她额头，“在外面多久了？”
“没多久，肚子饿了，然后找了个好地方吃饭。”辛薇笑着话题一转，装作没听见什么蒙混过去，玄盛看着她的笑颜也不打紧，递上一杯茶，这时宋繇突然醒悟：“你想让我大哥在众人前向你跪地求婚？那可坚决不行！……”
辛薇见他紧张地反驳自己时，忍不住眉眼一挑，扑哧一笑，“逗你的！人家辛夫人的名分都有了，少个婚礼也无所谓，不过要尝我的手艺总该有点诚意吧？”玄盛亦露出温和的笑容，见辛薇坐下一口气喝光了茶水，默默又为她斟满。
“既然如此，婚礼由你大嫂决定吧。”第一次听他当着自己的面说“你大嫂”这个称谓，辛薇感觉怪怪的多了丝羞涩，于是她把茶杯放在唇上挡住粉色脸颊，视线不敢放在玄盛脸上，幸好宋繇开始滔滔不绝，“大哥，成亲是大事不得马虎，娘亲在世时就嘱咐过不管你我兄弟谁在先，万不能委屈了人家女子，三媒六聘和彩金礼数……”
宋繇将知书达理的一面淋漓尽致发挥后，才发现两位有情人根本没有在听，自己反而辜负了桌上温热的美食。
最后，选日不如撞日，玄盛三日后即将出征兰门山，几位长辈商量了下婚礼就定在了隔日，一切从简。辛薇坚持要为大家亲自下厨，开始忙碌菜单和食材，这样的出嫁也是闻所未闻，宋繇本以为能将喜事办了也就不错，结果拜堂当天他就后悔自己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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