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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玉髓血蛊
辛薇与玄盛已经回到敦煌数日，然而这段旅程并非顺利。
风声往往传得比想象的快，记得他们人才刚离开焉耆，百姓们就在争相议论这位“辛夫人”。当她松散着头发正闲散窝在玄盛的怀中，偶尔听马车外传来的闲言碎语，开始还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书，掀起帘子一角竖着耳朵挺热闹。有人说她貌若天人却好妒狭隘，还有人说她会媚术把征西大将军李玄盛迷得神魂颠倒，遇到不堪入耳的情节，身后会有一双大手堵上她的耳朵，什么叫掩耳盗铃辛薇算领教了。
一路上，李玄盛空出了时间看书调琴，好像毫不在意外界对他惧内的流言蜚语，闲暇得很。
小七驾着车，偶尔会讲些途径地域的奇闻风俗，辛薇被他幽默夸张的讲述吸引，倒将“辛夫人”给她带来的烦恼抛到脑后。随着丝绸之路景致的变化，受汉化影响的民风，纯朴保守的百姓对他们友好真诚，使得辛薇想念起她在楼兰的生活以及千年后裕固族的师生朋友，渐渐地她说话少了许多。
直到离开一家驿站后，始终寡言的玄盛貌似无意地提起一件事，辛薇立刻满心惊喜。原来他已经找到了楼兰失散的孤儿阿善，已命人妥善安置在城中，辛薇欣喜若狂，于是兴致勃勃地聊起他们在楼兰的故事。由于辛薇过去是男装示人，所以少不了带着男孩做几件鸡飞狗跳的事儿，比如为了蜂胶捅巴依老爷家的马蜂窝，两人被蛰得七晕八素，回家咧着嘴彼此敷药满脸的红包；还有为了试辛薇的祛火新药，阿善找不到够数的志愿者，竟把药倒进寺庙的僧粥里，那是第一次他被辛薇追着打……
说到尽兴时女人比较聒噪，辛薇也不例外，可能是行走塞外心情开朗的缘故，难为玄盛听得津津入味，完全没有扫兴的意思。直到辛薇觉得口干，润过喉咙后才靠在他的肩上意犹未尽，随口问了句：“玄盛，你喜欢孩子吗？”
身后的人明显一愣，辛薇立刻警觉，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对方看着她的双眸深如幽潭，顷刻好像又起了点点波澜，慢慢将她的头拢靠回在自己的身上，轻轻为她梳拢散落的发丝，然后手指绕过她的耳畔，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喜欢。”
气氛变得怪异尴尬，辛薇想开口换个话题，偏这个时候脑子不灵光，想的时间久了倒不如放弃，好在车外传来小七爽朗的歌声，他用方言唱起大漠传说：
“天边的云彩，有朵斯提美丽的身影；
漫天的黄沙，阻隔了她动听的声音；
海市蜃楼，我祈求你不要让她离去；
朵斯提，请你走近我梦里……”
渐渐起风了，飘走他的声音，玄盛还在若无其事地看着书，辛薇趴在他的腿上闭着眼似睡非睡。
几日车马不快不慢地前行，他们的旅程按部就班地接近敦煌城郊，原本以为自此平安无事，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发生，然而姗姗来迟的却终究是会发生的。即将抵达敦煌的前一日黄昏，当马车突然停下，玄盛查看情形后那凝重的表情时，辛薇就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先不要出来。”
玄盛用手按住辛薇欲起身的肩，可能是眼中认真的神情甚是严肃，她默默点了头。
目送玄盛走出马车后，不明所以的辛薇手触上窗帘，片刻思量。只听得车外不远的地方，玄盛沉静的声音，“不知临池侯大驾，有何指教？”听见这个名字，辛薇自然晓得来着是谁，自楼兰一别后他们已数月未见，记得在魔谷时身为墨琰的玄盛曾问过她是否愿意跟他走，既然当时答案是否定的，当然相见无益。
“让她出来。”言简意赅地回答，隔着马车幕帘，辛薇也能感受到那人的怒气。
“车内乃内眷，不便见客。”玄盛语气静无波澜却淡定坚持，于情于理对方都无法反驳。
不过遇上沮渠蒙逊又有何理可讲，得不到许可他竟隔空大喊：“辛薇，你出来见我。”
天色将暮，沙漠中风尘渐盛，辛薇隐在帘后从缝中向外张望，远处居然是无际的金戈铁骑，数万男儿军纪严明地堵塞方圆十里路口，为首玄衣之人冷面怒目，甚至连路过飞鸟都被他下令射杀，怪不得临近城池的这段路格外冷清。
玄盛未乘坐骑独立于荒漠，他挺拔的背影屹立风沙中，长衫翻飞岿然不动，“蒙逊，我与段业约法三章，第一则不可进犯敦煌。”
“我与段业再无瓜葛，你们如何约定与我无关。”时隔多年，玄盛再次直呼其名是心存旧情，蒙逊有一瞬的犹豫但他已经错过太多，经历了数年沙场磨练，他自持可以直面李玄盛，因此这一次蒙逊志在必得，“我只要她！”
“即便毫无瓜葛，你身后大军穿的依旧是北凉军甲，何况……你想要的人，并不愿意跟你走。”
残酷的现实奈何沮渠蒙逊，他日夜兼程从兰门山奔赴敦煌，就是要拦劫这位传说中的“辛夫人”，他悔不当初以为灭了情敌楼兰月孤城，万万没想到辛薇选择的竟是李玄盛，满心悔恨却无法改变现实，蒙逊便是不顾一切。
他墨发赤目如鬼魅，气势犹如屠戮战场上的阿修罗，抽出弯刀直指玄盛，一字一句地对风中车马喊道：“辛薇，今日你若跟他我必杀之，你若进城我必屠城。”
隐隐杀意弥漫在千军万马和犹如沙漠中的孤舟之间，寂静，空旷，混淆着落日凄冷的沙尘，双方陷入片刻僵局。得不见佳人，玄衣蒙逊收弯刀而双臂执起硬弓，缓缓对上正前方风中岿然的李玄盛。蒙逊眼神如利箭般直视数丈开外那双清冷的眸子，今日无论谁挡在他的前面只能死路一条，哪怕是往日尊师与盟友。
片刻，铁了心的蒙逊骑着战马拉满弓弦，正欲放箭时，马车之中突然传来声音，“住手！”
蒙逊硬生生转了一个角度，离弦的箭“嗖”的一声埋入马车旁土地。马儿们受惊，嘶叫着狂乱起来，小七使劲才勉强控制住车马，与此同时门帘掀起走出一个纤细身影，月容风姿踏上黄沙快速来到玄盛身边。
蒙逊目不转睛地看清楚了她，正是辛薇。
天色渐暗，女子清雅的面庞和月牙白大氅都晕在日晖中，与凌乱翻飞的发丝和衣裙相比，她的表情淡定从容，眉如远黛双眼清明，直视百米外的怒目玄衣上将无半点退缩，“蒙逊，你这是何苦？”当面将话说到这里，任凭谁都很清楚女子的意思。
偏偏蒙逊执念如斯，看不得与别的男人并肩而站的辛薇，摇头道：“你是在惩罚我吗？我知道我当初不该骗你去征西军营，不该离开你让你冒这么多风险，更不该在楼兰利用你，辛薇，你要你肯原谅我回到我身边，我愿意付出一切！”
“不要说了！”辛薇喝住几近失态的沮渠蒙逊，站在玄盛身边于他十指交握，眼里只有那双深情的眼睛，“我所爱的人一直都是他，从未有别人。”
蒙逊黑衣黑发随风狂舞，他充血的怒目变得更加骇人，浑身迸发出危险的信号，“我不信！”
“不信又如何，我已是辛夫人，生死都是要跟他在一起。”辛薇从未如此坦然。
玄盛已将辛薇护在身侧，他对着前方黑压压的军马和盛怒的沮渠蒙逊，清眉微微一颦，开口道：“敦煌城易守难攻，以你等疲惫之躯强攻绝非易事，更何况你率军擅离兰门山前线，难免日后腹背受敌，自保尚难何苦强求别人与你犯险。”
一阵见血的话正中蒙逊要害，面上不动声色是因为他已断了自己的后路，“纵然要粉身碎骨，有辛薇相陪何憾之有？”闻后他们脸上皆是一惊，特别是冷静无惧的征西大将军眸色突转幽深，而辛薇向来知晓蒙逊的疯癫，却没料想他愿拿成千上万条性命与他们作陪葬，她看得对面之人愈加陌生。
“事已至此，你可要玉石俱焚？”玄盛冷冷地抛出一句。
蒙逊不语却没半点迟疑。突然，异常肃穆冷酷的玄盛周身爆发出强大气场，辛薇这才注意到他的变化，依稀在他眼底看见了另一个影子，心中立刻有不好的预感。
疯狂至极的沮渠蒙逊赤目无畏，手中沉重的大弓再度上满，没有半点迟疑地瞄准玄盛命门。两人首次全力针锋相对，玄盛旁边气流诡异，辛薇除了感受不到漫天凛冽的风沙外，隐隐发觉自己多了一层保护，但是对玄盛而言就不知要消耗多少内力，正在这时惊见沮渠蒙逊已然朝他们拉到极限，就等千钧一发。
辛薇不自觉想要挡在玄盛身前，然而瞬间形势急转。
不知何时，玄盛手持她的匕首在手中划出道血痕，当第一滴鲜血落入沙土时，辛薇见他冷然地度气运功，顷刻间数丈外凛然持弓的蒙逊面如土色，箭已出弦，穿透风沙呼啸而来的利刃转眼被握在一只流血的手中。
“你，你是……”蒙逊落地沙尘飞扬，却掩不住他满眼的不敢相信。
他胸口剧痛，眼神复杂地望向李玄盛，是惊，是怕，是敬？说不出的感受。
他用疯狂的代价，换来了内心一直想知道的秘密，然而却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此刻，正在不远处马车旁的小七也是目瞪口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沉默正是最好的答案，沙漠中最神秘的玉髓血蛊之毒，杀人于无形，唯一能有这个施毒能力的只有一个人——沙漠魔谷。每任谷主就任不过十数载，全部以心狠手辣著称，当年新任大哥在沙漠中救了他的，却害了他饮下玉髓，蒙逊万万没想到魔谷大哥竟然是曾朝夕相处的李玄盛。
十里布阵的北凉大军，突见主帅摔下马受了重伤，军心不稳，任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沙场战无不胜的临池侯的武艺虽然不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从未逢敌手，怎可能被一招落败？
“立刻退军三十里，否则你知道后果。”开口的不是李玄盛，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已是墨琰，那个蒙逊亦敬亦惧却从未见过真面目的魔谷大哥。
沮渠蒙逊从沙土中挣扎着看自己曾立誓追随的大哥，嘴角咧出诡异的笑容，他不能违背誓言，至少无力反抗玄盛的命令。多么讽刺的现实，他当初将辛薇带离魔谷，却一步步又将她送回墨琰身边，假如当初他不执著着报仇和夺权，如今又会是什么局面？
蒙逊咬着干裂的唇，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干脆戴重甲摔回地面，只得歪着头寻找辛薇……突然，沮渠蒙逊的眼睛一亮，随即呛着风沙大笑起来。不错，她眼中有担心是骗不了人的，玄盛也好、墨琰也罢，你的女人心里不是没有我，既然如此，何苦纠结一时。
风中蒙逊狂乱的笑声渐弱，他抬起左臂示意，传令官领会鸣金在大军中回响道：“撤军！”
人马调动，风沙再起。
一車一人，辛薇静静地与玄盛站在空旷的戈壁沙漠中，望着方才全军压境的北凉大军迅速地向西北方离去，临池侯的兵马向来骁勇狠厉，此番不战而退有些疲倦涣散，但速度依旧风驰电掣。
过了好一阵，只剩沮渠蒙逊和他的阿驽留在原地驻足。
不等玄盛开口，蒙逊先发声：“量二伯再多的算计，他肯定也想不到闭关中的墨琰竟大隐于市，我的命在你手中，自然违背不得魔谷之令，大哥既然肯为小五暴露身份于世人，蒙逊也不会就这样放弃，不管她生或死……早晚会是我的女人。”
玄盛面上并未动怒唯有拳头一紧，蒙逊立即再次脸如白纸绞痛倒地，辛薇心有不忍但眼前的情况也无能为力，只能硬下心转过脸。
玄盛冷言道：“我小看了你，老四。不过有我在的一天，你又奈何？”
蒙逊咬着牙，“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或许是用力过猛气血不足，或许是玄盛请拂衣摆的潇洒，远方的倒地人影片刻间一动不动，辛薇心咯噔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很快沮渠蒙逊居然深深喘了口气，慢慢拉着马鞍地爬起来，胸口的剧痛似是缓解。那人狼狈的身影依旧掩饰不住沙场的戾气，站在身边的男人已然云淡风轻的面容，半侧身看辛薇无恙，护着她准备回去马车，随口道：“你走吧。”
蒙逊扶靠阿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看着那对人儿，“你现在不杀我，必有后悔之日。”
恢复玄盛一贯清雅冷淡，他挺立在数丈之外衣衫翻飞，并未回身，低头对辛薇轻叹道：“天色渐晚，我们要快些赶路了。”
风沙幕帘之后的蒙逊自然没有力气去阻挠，即便是身边辛薇，也没有发现他已不落痕迹地将受伤之手收于衣袖。沮渠蒙逊亲眼望着他们的马车绝尘而去，空无一人的沙漠，他从未感到过的落寞沮丧，可眼神更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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