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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贵客
小小锦盒里，装着一块细腻温润的白色羊脂玉挂坠。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沮渠男成当年不是嫡子又年轻气盛，不受伯父沮渠罗仇的看重只好低三下四地讨宝娅公主欢心，为了让宝娅对他死心塌地，他费劲心思从卢水胡过往的于阗商队手里抢来这块无暇剔透的羊脂玉，不巧的是，身为师长的李暠无意发现了他的屠戮和野心，虽然玄盛在拒绝沮渠单于的提亲后便离开了卢水胡，但他依旧心如有梗。在终于登上城主之座后，沮渠男成利用那曲的复仇之心，默许她对宝娅的打压折磨，逐渐削弱部落旧势力后，对这块玉的主人就再不闻不问了，谁想今日挂坠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曲见到这块玉时也是一震，收住脚步，立刻抬眼看向沮渠男成。
恰巧不明就里的西秦使者见到这等珍品，不由得赞叹，“真是一块好玉！”引得沮渠男成差点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忽然来人有人禀报殿外有贵客到，脸上正阴晴不定的一城之主露出疑惑的神情，该邀请的外族交往番邦和江湖势力均已到齐，又是谁在这个时候登门到访呢？
门外，款款走来两位仪表堂堂的华贵装扮之人。为首的戎装武将气宇轩昂，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却眸色幽深，语气带着森森寒意，“恭贺沮渠将军寿辰，请恕马某来迟！”
来者正是如今北凉公段业的门下侍郎马权，在座的许多江湖人士虽然不认得他，但是北凉月前派来的使者和少数番邦使者自然晓得这位北凉新晋之秀，他年纪虽轻但智谋超群，过去一年北凉的崛起外固然有沮渠蒙逊勇猛征战，内则多亏马权为段业出谋划策，听闻段业已然命他代理张掖太守一职。
“哪里，马侍郎亲自光临男成有失远迎。”沮渠男成的脸色硬压下来，对于这位不速之客面上客气，嘴上故意仍以侍郎相称。
马权微微一笑，并未在意男成的挑衅，微侧让出旁边之人，“这一位想必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身长玉立之人身穿华白文士长袍，直视众人目光坚毅，稍稍颔首立刻警觉的沮渠男成后自然地移步辛夫人身旁，丝毫不介意众目之下温柔执手辛薇，女子盛装惊艳绝伦，而相伴的男人却出尘清雅，两人眼神毫不掩饰的情意流转，在众人眼中俨然容姿相彰的一对璧人。
“玄盛姗姗来迟，有劳夫人代为恭贺城主寿辰，望请海涵。”
众人原本惊讶惊艳神秘的辛夫人身份，如今一见敦煌李玄盛，有的悄悄赞许，有的默默摇头。
沮渠男成纵然惊讶玄盛现身，毕竟是自己的寿宴，恢复理智的他心有警戒，“客气！”
他斜了一眼莫名而来的马权，语调不善，“侍郎不在主公身旁，怎肯屈尊降临我这小小西域高昌？莫非得知邻城重兵压近，特来督军献策？”人人皆知玄盛所率西凉军刚刚攻下焉耆，男成的态度明显敌意。
马权大笑，朝宴席打眼处行礼的北凉使者挥了下手，毫无顾忌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怎么都站着？今日大家都是来参加沮渠将军的寿宴，莫让马某扰了兴致。”
沮渠男成是个聪明人，各自心怀鬼胎当然看出马权的来者不善，只是……他看向玄盛和辛薇二人携手入座，心里好像硬生生让人刺了一剑，他握紧了拳头，脸上随即换上轻松的神情，大喝：“开宴……”
眼色好使的下人赶紧张罗，歌舞升平的大殿很快热闹起来。
辛薇原本担心计划有变，被玄盛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后，立刻心安了下来。她随着玄盛坐在卢水旧部的下座后，对上身旁那双平静的眼眸，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砰砰的心跳，但这场寿宴他们并非主角，玄盛细心地为辛薇整理繁杂的衣裙，小心为她拨开发丝间缠绕的珠翠。
男成特意叫住他身后的那曲，挥了下手，示意允许她留在席上，然后举杯而尽。
那曲含笑频频为城主斟酒，虽然没有想到辛薇的举动出乎预料，幸好半推半就地反成全了她，不过她每次举起酒壶，眼角不自觉会瞥向席下华白的身影，他柔情专注的眼神给了身旁的女人，即便看一眼，也足以刺痛那曲心底那根神经。
“沮渠将军有如此美眷相伴，好生令人艳羡。”马权举起酒杯，眼神锋利地朝沮渠男成敬道。
男成鼻子里轻哼了一下，未抬眼，把玩刚刚饮尽的酒杯，“侍郎若是喜欢，明日送与你府上几个。”
那曲只管低头伺候，丝毫没有被男成轻佻的话语所扰。倒是马权饮了酒，客气地举起空杯，“君子不夺人所好，呵呵，何况马某平日政务繁忙，怎与男成兄的齐人之福相比？听闻前几日你还得了几位楼兰的绝色……”说着，他眼角一挑，谁不知他的眼线既是段业的眼线，此话无疑言明高昌城的一举一动皆在段业的监视中。
果然，沮渠男成不客气地将酒杯置于桌子上，声响之大引人纷纷侧目，“马侍郎还真是耳聪目明，是不是连在下的床笫之事都了如指掌啊？”匈奴人说话向来露骨，已有走人贩的江湖人士看着马权窃笑，他们有所不知，买通他们送美女给高昌城的权贵，正是这位正襟危坐的年轻侍郎。
“……说到娶妻立室，马某恐要效仿李兄，女人嘛，多了实在消受不起。”他自嘲一笑，众人竟也打趣起来。
西秦原本是扶持北凉段业起兵对抗强大的吕光势力，素来忌惮屡屡战败他们的前征西大将军现如今的敦煌太守李暠，没想到在高昌城里得见其本尊，使者有恃无恐地挖苦讽刺，“久闻李将军大将之风，原来在尊夫人面前一点看不出沙场男子气概，哈哈哈哈。”
辛薇听不得这些小人碎语，正要为玄盛辩驳，却手下一紧。身旁的大将军难得露出闲云野鹤的逍遥样，深情地望着花容下压着怒火的女人，难得在众人面前露出浅笑，“家有妻如此，自甘化绕指柔，让诸位见笑了。”
见当事人甘然自乐，出言不逊的西秦使者碰了一鼻子灰，整个寿宴的气氛这才好转起来。有几个年长的卢水长老，看到他二人夫妻和鸣，不禁眼眶湿润，私下窃语：“好歹了了老单于的一桩心愿，只可怜大公主没这个福气，唉……”
绚丽的胡人旋步舞、热闹的旋律及宾客酒嚣掩盖不住有心人的不快，角落隐隐有叹气声，主座的“城主夫人”这时响起铜铃般的笑，眼神妩媚地扫向玄盛。“早知城里来了贵客，没想到让我们城主这般保护的竟是尊夫人，也难怪了，别说是李将军，即便是任何男人……恐怕有辛夫人在侧都甘愿化作绕指柔了。”她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沮渠男成，这位寿星也只顾喝酒，并未对她的话有何反应。
有心人自然都明白那曲的话中深意，心照不明地议论开来。这么一顶绿帽子悄然抛了向大将军，亏得玄盛沉得住气还在给辛薇夹菜，新晋的辛夫人有条不紊地边吃边说：“夫君能化绕指柔，自然是身为妻子的满眼都是他，容得下别人辛薇可比不上城主夫人的雅量，这点我比较像宝娅。”
听她带着火药味的回话玄盛还不忘配合，含着笑亲手将一口香酥的羊肉送到辛薇口边，宠溺地说：“这里的菜吃不惯就不要吃，这是夫人喜欢的。”殿上本来女眷就少，何况谁人不知李玄盛骁勇善战的大将之风，如今这一幕，生生瞎掉了众人双眼。
坐在远处角落里的男成妻妾，终于见到平日巧语乖舌的那曲脸色垮下来，谈笑间愈加起劲。
她们张罗着乐师演奏和鼓点的激烈，声声刺激到那曲的心底，她从未嫉妒过宝娅，却深深狠起了辛薇，忽然见她扶着腰身起立，欠身道：“城主见谅，妾身身子觉得有些不适，先行退下了。”
男成自然有自己的烦心事，哪里顾得上一个妻妾的感受，如同随意让她留意，更随意她的离去。
看男成在自己寿宴上的不爽仿佛足够满意了，马权假装不经意的开口道：“昨日收到临池侯书信，他久困兰门山不果，已然愿意请降为西安太守，收兵回驻地自罚。”
“哦？”男成的表情耐人寻味，但终于提起了点兴致，“蒙逊也有打不胜的仗？他年轻气盛，这回看来终于遇到不对他放水的吕光手下了吧？”
话锋直指在场唯一的西凉大将李玄盛，不待他任何反应，马权大笑地站起来踱步堂上，凌乱献酒的舞者们纷纷让路，这位段业的特使堂而皇之地喧宾夺主，拿着半杯酒，“沮渠将军恐怕待在这高昌城的温柔乡太久了，殊不知吕光众叛亲离穷途末路，举重兵妄图西进，就算蒙逊再大的能耐又怎抵得住他三十万大军，幸得敦煌玄盛兄被吕光猜忌居兵边陲，与段公约法三章中立其外。”
经他一番说辞，众人才明白为何玄盛安然在此，非敌非友的身份，说起来是来参加卢水胡人的家宴，难道这是示好结盟的信号？不论如何，他始终是沙漠里最不容小窥的势力，即便是段业，也是极力笼络的。男成向来防备这位洞悉他手段的昔日之师，可是偏偏不得发作。
马权谋士之职惯于察言观色，看得出这位坐享其成的高昌城主快坐不住了。当初李玄盛亲自找上门来时，他便知道时机来到，多年来北凉的势力被沮渠兄弟控制大半，不知为何段业对于沮渠蒙逊宠信多于忌惮，能打压他们的唯独剩离间计。
“你可知蒙逊是如何回禀段公的？”马权悄悄看着男成的神色，绘声道：“哪里有弟弟出生入死而兄长一直坐享其成的？如今男成妻妾成群，蒙逊要主公兑现承偌许他封地娶妻，而攻陷吕光大军的将帅自然他就推荐的是你了。”
他的话虽然添油加醋，但是许多人都知道蒙逊确实说得出这种直言壮语，男成听后脸色却阴晴难定。他嫉妒憎恶这个莽撞勇猛的兄弟，可是确实他为家仇部族做了很多事，更何况男成的心中从不认为自己比蒙逊差，如果有机会出兵征战，未必不能建功立业。
“段公既然封我将军之名，为北凉征战沙场男成当然责无旁贷。”男成突来的壮志，令马权始料未及。
不过是片刻的迟疑，马权随即巧舌如簧地赞道：“沮渠将军有此决心果真大丈夫、真英雄，既然如此在下自会禀告主公，调拨兵马增援兰门山，助将军一臂之力。”
男成目光闪动，拿不准这个狡诈的马权究竟藏何居心，然而话已至此，说不定他的机会终于到了，于是郑重的拱手道：“沮渠男成定当竭尽全力，效忠段公！”
宴会的气氛又开始热烈起来，沮渠男成被马权一番鼓舞，顿觉之前的男女情长越加小家子气了，他虽然对辛薇动了心，但是女人的事对他来说总有种莫名的自信，就算是已嫁为人妇的也不是问题，反而多了一份韵味，更何况抢李玄盛的女人，想想都觉得又挑战又有趣。
心情大好的沮渠男成，开始频繁接受众人的敬酒，没注意玄盛和辛薇二人相携起身，“时候不早，我们先失陪了。”
男成眼神冰冷地扫了玄盛一眼，将注意力放在辛薇这边，幽黑的眸子盯着她回道：“感谢薇妹的盛情厚礼，来日男成自当回报。”
辛薇周身恶寒，想到自己说了是他的妻妹，又挑不出男成言语轻佻。
玄盛站在她身前答了个礼，转身护着妻子离开这个嘈杂酒臭的地方。
出了门，空气顿觉清爽，辛薇改大步头也不回地拉着玄盛，忽然她想起道：“巴冲……”
“放心，我已经将实情告知于他，前面的路是巴冲自己的选择。”辛薇即便忧虑重重，但她不得不承认玄盛说得不错，她无法帮的更多。她提着长摆裙角飘下台阶，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扮演夫妻，可是现在才感受手中有真实的温度，回头凝望，逆着光发现那人正回望着自己。
玄盛做事一向谨慎，然而辛薇仍旧担心，“你去张掖真的与段业约法三章？”
倾长的身姿为她挡住烈日，他随手卸下辛薇的花冠任长发散落飞舞，伸手轻轻拾起一丝，露出柔和的微笑点头，“嗯。”
辛薇没有问他章法的内容，她眯着眼躲过光线，停顿片刻思量再三，“约法……可曾因为辛薇让你违心？违义？”
身体忽然被一个力量拉住，辛薇猛然觉得身体腾空，于是她被嵌在一个怀抱里，耳畔传来：“没有。”
简单的两个字，将这些日子他的奔波一切略过，只给她心安。短暂的沉默，辛薇其实早该知道他的答案，魔谷的墨琰是肆无忌惮的，然而身负家国重任的李玄盛要面对太多禁锢，但是他选择这样的一个身份与自己在一起，就是要面对他的真心。辛薇看他眉眼舒展，带着浅笑，繁琐的珠钗与曳地的衣裙不再羁绊脚步，辛薇终于放开心怀。
“我们现在去哪里？”
“自然是回家。”玄盛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
一瞬间，辛薇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眼泪有些把持不住，回家原本是多么容易的事，可偏偏对于辛薇却是步步艰难，“日后有玄盛在的地方，就是辛薇的家。”
感动中难掩怆然，辛薇含着泪的脸埋在他的肩膀，伸出根手指抚上他的鬓角，然后悻悻然地自嘲：“很快世人就皆知李玄盛有个辛夫人，而且是只胭脂虎。”
脸侧的玄盛感觉到她的手指穿进自己的发间，轻轻地把心动揉进了自己的体内，不由得顺着她的语气长长叹了一声：“夫人声名在外，日后玄盛自当小心伺候。”
噗嗤一下，佳人轻笑，呼气拂在玄盛的脖颈，两人眼中浓浓的情意。
再无多语，朝着城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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