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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仰望天边的云
那曲从懂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阿妈亲生的。
卢水胡的寨子在祁连山下的一片半山草甸下群居，听说自己是当年过往商队捡到的孤儿，因为还在襁褓之中，怕养不活，就送给了留宿他们的巴冲一家。阿妈原本性子温和，即便有了阿弟对她也算还好，可在阿爹被抓壮丁到中原一去不返之后，她开始变得易怒和伤感，当她笨手笨脚的时候少不了挨骂，因此小小年纪的那曲便养成了手脚利落和口齿伶俐，照顾弟弟，操持家务，都成了一把好手。
阿妈靠在单于那边打杂养活一家，忙得回不了家时，那曲便会拖着弟弟的小手下山去找阿妈要吃的。记不清那是那一年，只记得紫色的杜鹃花开满山坡，草场油绿油绿的，单于的寨子新支起了很多帐篷，她一路走来，一眼便看见了吃酒的人群里，默默坐着一位穿着云衫的白衣青年。
他长得真好看，比她以前见过的人都好看。而在他身边也有个弟弟样子的小少年，与自己差不多年岁，却在享受着他的呵护。
“那曲，我饿了。”巴冲摇了摇她的手。
呆愣的那曲回过神，看着矮自己一头吃手的小孩，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乖，咱们这就去找阿妈。”从此以后，卢水胡少主们便多了一个年轻的汉人师傅，那曲带着弟弟巴冲也成了寨子里常出现的身影。
汉人师傅姓李，听说是汉朝飞将军李广的后人。
他的家人在陇西混战中不幸亡故，便带着族人向西流落到了祁连山，最终被卢水胡的沮渠单于收留，成了男成与蒙逊的汉人师傅。
那曲从未与这位汉人师傅说过话，直到在自己迎来豆蔻年华。她终于搬来跟阿妈到寨子里打杂营生，一有机会她就路过李师傅的学堂门口，然后悄悄地张望他拿书卷授课，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她心中深深膜拜他的渊博学识，虽然他从未抬眼看过自己，可是那曲就是莫名地被吸引。
冬天她的手被冻得通红，即便是送来沉重的炭盆，只要是能够靠近他的差事，那曲便趋之若鹜，那句“谢谢”犹如最温暖的阳光，短暂的四目相接则是她最大的期许。然而，当一个人的满眼满心被一个身影填满时，往往就看不到旁边目光的危险。
芳华正茂的少女，秋水含情的眼底藏得住心事，却藏不住如清晨花朵般的美丽。每日，那曲总会换上最干净的衣裳，在发丝间插朵杜鹃花默默走进学堂，她虽走不进那双清冷的眼睛，都被一旁满眼桃花的目光尽收了去。那日当她收拾燃烧成灰烬的炭盆时，忽然冒出一双男子的手紧握住了她。那是他们的大少主——沮渠男成。
“花开堪折直须折，怎辜负了这盛情美意？”男成带着笑容靠近她。
他心中暗自冷笑那道貌岸然的汉人师傅，所以滞留学堂附近等待那曲，果然这朵娇嫩的花儿生得灵动美丽，惊恐的双眼激起他征服的欲望。
“大……少主。”
那曲被他吓了一跳，连口齿都钝了，用力抽回手时炭盆都扣在地上，咣当一声，她人影也立即冲出了大帐之外。出入花草中的年少男成，看着惊如小鹿的少女，不禁咧嘴而笑。
从此，那曲再不敢轻易踏入学堂半步。
或许上天在帮她，过了许久的一晚，她和阿弟住在阿妈在寨子里临时的帐子里，夜晚星光璀璨，她带着巴冲去小河边洗脚，无意中听到不远处青石台传来的动静。待她走近，躲在花丛中竟然看到白衣翻飞的舞剑身影，竟是那遥望的身影，按捺住心中狂跳的欣喜，她悄悄拉着阿弟捂着嘴蹲在那里，他动作矫捷凌厉，不似白日文人风采，躲在流水附近的少女痴看，直至人去石空也没有被发现。
寂静的夜晚，连蟋蟀的拍翅和阿弟淡淡的呼吸声，一切都变得美妙起来。
没有任何的言语，留恋那片青石台，终究成了她最美的回忆。
………………………………
那年的夏天，人人都听说宝娅公主跟沮渠单于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未归。
那曲在回半山的家路上，捡到了呜呜啼哭的落魄公主。可能没有地方可去，或者根本就不想真的离家出走，宝娅整个下午都躲在深山树丛中发脾气，等到夜间的饥寒和山兽吼叫袭来，她才开始害怕，尖锐的哭声想被路过的那曲忽略都难，她小心地靠近公主，然后温柔地先递过去一个馍，半蹲在她不远处没说话。
“谁要你这肮脏的东西。”宝娅咒骂着，但还是抢过食物塞进嘴里。
看到女孩盯着自己，宝娅顺手捡起一块石头丢她，“看什么！卑贱的奴隶。”
不敢躲闪的那曲额头鲜血直流，她踉跄地跪在地上，还是没敢说半个字，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看不见表情。宝娅终于找到了出气筒，干脆又踹了她一脚，“凭什么……我身为公主，嫁人要下嫁给一个流亡的汉人，可恶的男成只会花言巧语，找阿爹提亲难道会要了他的命？”
那曲强忍着公主的怒气，始终低着头没吭声，等宝娅公主发泄完怒气后，等着跪着的女仆骂道：“贱婢，难道你是哑巴吗？半个字都不说……”
那曲赶紧调整姿势，摇摇头，“回公主，奴婢不是哑巴。”
“……那你说，流亡的汉人配得上本公主吗？”宝娅瘫坐在突出的树根上，喘着气，她声调高而细。孱弱又受伤的那曲尽管生气宝娅公主这样瞧不起汉人师傅，可同时她暗自心喜，“公主是卢水胡最尊贵的人。”
宝娅看她机灵，总算缓和下来鼻子哼了口气。这时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宝娅瑟缩着双臂站起身，四下望望，“喂，你！带我去找男成。”听到这个名字那曲虽然不愿意，但她没有选择地准备带路，谁知刚走没几步，宝娅好像又改变了主意，忽然转身：“不行，阿爹不同意男成娶我，找到他肯定会被阿爹抓回去。”
沉默的那曲这时怯生生地回话，“奴婢有个办法，不知道……”
宝娅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个奴隶能想到什么好办法？”
“公主，如果您怕单于拒绝您的请求的话，不妨让那位李师傅去拒绝单于的美意，那即便悔婚，错也不在于公主。”
宝娅面露喜色，抓起那曲的衣袖，抬高语调：“呃？对啊。”可转念她又不高兴了，竖起眉毛，“难道我堂堂的匈奴公主，被一个汉人拒婚岂不是太没面子？”
那曲甜甜的声音婉转地解释：“公主当然无人能及，只是为了不被逼婚受些委屈，大少主要是知道您的苦心和牺牲一定会感动，更何况今日事情闹得有些大，若想挽回事态，总归得给单于个台阶下……”宝娅虽然刁蛮人却不傻，她看这小姑娘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多看了几眼，那曲发现她的眼神，忙住了嘴低头不言，这时宝娅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那曲。”
宝娅上下扫了扫这个单薄的小姑娘，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道：“以后你跟着我。”
那曲瞬间看了眼公主，心里面翻腾地想是否该答应，宝娅忽然走在前面让她断了思绪，本来身为奴隶就没有选择权，或者这样能见到李师傅的机会能多些，“你现在送我下山，再给我想想如何能让那冷脸的汉人不娶我，毕竟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本公主呢？”
“那人自然高攀公主，不过想要他放弃也不难，毕竟他的兄弟和族人都在仰仗着我们卢水胡，如果以此相迫然后再施恩于他，那让他臣服也不是什么难事。”
宝娅白了一双眼，“就这么办吧，我现在就去找他。”
小心翼翼跟随公主下山的步伐，那曲的心情忽高忽低地塞在喉咙里。她那点的小私心，原窃喜做了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是让她没有想到最后事与愿违。
隔日，年轻的李师傅果然回绝了单于的盛情，不仅没伤到单于和公主的面子，甚至遂了男成的心意。因为他拒婚的理由竟然是要辞别，恰好吕光那边有个效谷令的芝麻官空缺，在李暠来到卢水胡的第四年，他终于决心要离开匈奴，从此踏上了西漠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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