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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失宠的公主
天气入伏后，干燥酷热的沙漠气候即便是在绿洲，黄土高城的城市，依旧没有浓翠绿意，圈养畜牲的地方离水草不远，但还是修建在夯土的城窟中，红日西斜的时候，山风一起，白日被晒得滚烫的沙粒打在脸上，侵人肌肤。
在侍卫七喜的带领下，辛薇头戴纱笠骑马而行，他们特意避开了烈日。
朝东南方向的行了半个时辰，离牧民聚集的地区已越来越远，有水草的地方散落着羊群，远远望去好像一团团小棉花，在黄绿掺杂的土地上星罗分布，这里大漠特有的壮丽辉煌，在金光照耀下空气扭曲，当脚下的草渐渐稀少变成了沙砾，两人才到达关押宝娅的地方。
与其说这是羊圈，倒不如说是片肮脏腥臭的土窟之地。
一人高的栅栏围起了半个球场大小的黄土沙地，羊群正在远处有水草的地方放牧，所以打开围栏进来，看不到什么羊，只有被踏烂的沙土，混着草屑、粪便和羊膻味，风吹扬尘，空气里弥漫着难闻作呕的味道。
羊圈深处是个土窟，里面的洞穴很宽敞，铺着干草，还有水槽，应该是羊儿休憩的窝。
若不是有人指点，辛薇几乎没发现，这个土窟竟然是两层建筑。
上层宽敞平坦可作羊圈遮风避雨，在土窟之下居然还有个口，一人宽，像是通风用的。
走近几步，只见黑乎乎的口深一尺处，竟装着铁栏杆和一个大锁，好像是被人工加固过，锁已锈迹斑斑，偏偏那铁栏杆还锃亮无锈，不过是颜色暗黑，而且被磨得溜光水滑。
辛薇看了小七一眼，他点头默认，果然这里就是关押宝娅和当初那曲被关之处。
她走到土窟口前，正俯身蹲下朝里查看，突然黑洞之中竟伸出一只形如枯槁的脏手，指甲脏的几乎全都脱落光，瞬间差点抓住她的衣裙，幸好手疾眼快的小七护着辛薇后退一步，那只手便只抓住了铁栏杆，一阵疯晃。
“那，那曲？你个贱人……”声音怪异，尖声中带着嘶哑。
辛薇差异中，有团黑影移动到光亮的地方，她能看出那是头发，却看不到脸。
“#@#￥%&......”掺杂着含糊不清的匈奴语，那声音又疯狂地咒骂：“那曲！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
脱离小七的保护，辛薇壮着胆子靠近那影子，小声问了句：“宝娅？”
疯狂的声音从狂怒，忽然变得安静，片刻黑影动了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亮，辛薇看到了凌乱发丝后的眼睛，两只枯手扒过来一张勉强称之为脸的面容，吓得辛薇失声无语。
辛薇不敢相信她所见到的……
宝娅的脸不知曾被什么刑罚惩治过，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血肉外翻造成的伤疤无数，结痂或化脓，脸已不成形，牙齿参差不齐，大部分已经脱落或仅剩一半，可以看到里面的舌头曾被剜过，以奇怪的姿态含在嘴里，所以声音才怪异不清，唯一能变得出她身份的只有这双眼睛，宝娅以前每日与她互瞪发癫的眼睛。
“宝娅？真是你……”辛薇再次小声确认了下，“我是辛薇。”
那团黑影又猛然动了下，突然双手像疯了似的，从铁栏杆中狂抓出来，使劲向辛薇伸。辛薇想拉，却被小七阻拦，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推开小七接过那双手，因为这双手的挣扎，就好像她当初在水底时一样，正在寻找希望。
“辛，薇……”声音猛地拉高，变得更加尖锐，长长的嘶叫，那是哭声。
辛薇被她的手抓得吃痛，却没有挣扎，任这苦痛中的可怜人发泄，过了好一会儿，那令飞鸟都恐惧的声音才渐渐低下来，换做抽泣声，辛薇控制着情绪，小心问她：“怎么会这样？”
“我，我杀过很多人，从来没想过，会遭报应。”宝娅含糊不清的话，呼噜噜的喘气，搅合在一起，辛薇只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辩听，“那，那曲贱人……她，她想拔过我的舌头，还打断了我的腿，扔到这羊圈不死不活的，辛薇，我好疼，我，我想阿爹！哇……”变了调的呜咽声厉声刺耳。
“宝娅，你别哭，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那团黑影死死地盯着她，愤恨地说：“不要救我出去，我，我不想见人，只想死，去找阿爹，可是我，我不能死，那曲和男成他们都还……活着。”
见她的疯狂激动，辛薇找不出半句可以安慰她的话，她不喜欢宝娅，现在却很同情她。
“你……想我怎样？”末了辛薇还是问出这句话。
宝娅死死钳住她的双手，掐的辛薇肉生疼，可是却不能挣脱，“我阿爹对你好，你要是有心，就替他报仇。”
“报仇？”辛薇想起了那晚的丧钟和身后流下泪的冷峻双眸，当时蒙逊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诅咒沮渠罗仇下地狱，就好像宝娅此时的神情。
宝娅曾经姣好的面容十分可怖，她瞪大双眼瞪着辛薇，像濒临死亡的动物，发出全部的力气，让人不敢直视。辛薇强迫着自己，无论如何宝娅是沮渠罗仇的女儿，是曾给予她最初关爱的“家人”，辛薇欠对沮渠罗仇的尊重，更无法视而不见被虐如此境地的女人。
宝娅又含糊不清地说她的遭遇：“那，那曲故意让我听见，男成酒醉后说的话，他与蒙逊，一起杀了我阿爹，他们杀了他，杀了……”
宝娅开始语无伦次，可是强忍着一口气，非要说完：“我，我阿爹，本来就不愿我嫁给他，阿爹看中那个，那个李师傅，而我，我早就喜欢男成，那曲她说帮，帮我找李师傅拒婚，我念着她的好处，才一次次明知男成看上她还放过她……可，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阿爹？为什么把我关起来？为什么那曲割我的脸，拔我指甲，打断我腿？好疼，疼的我想死，她把我扔在这里，而我不能死，我要报仇！”
辛薇第一次听说这种隐情。
假如当初的玄盛没有拒婚，为了几千追随他的陇西百姓，接受匈奴唯一的公主应该是他很好的选择，那曲究竟与他说了什么，玄盛竟然宁可让蒙逊误会他甚至恨他的遗弃，离开了卢水胡，甘心接受吕光的小小效谷令官职。
辛薇心中有点凌乱，颇为急躁地说：“你让我先救你出来再说！”
宝娅疯狂地摇头，可是辛薇不容她分说，让小七立刻敲开栅栏将宝娅救出来。
即便是现任城主夫人的侍卫，他依旧听从辛薇的吩咐，没有半点疑虑，几下便弄开了铁锁，强行把宝娅从那肮脏不见天日的洞窟里拉出来。
可是当她暴露于阳光下时，辛薇再次震惊到无语，甚至对自己的莽撞有点后悔。
她忙脱下盖在脸上的纱笠，一把撤下层幔盖在宝娅的下半身，那是早已被打断的双腿，在黑暗中被虫蚁啃食到露出白骨，而她凭着一口气，在黑暗中坚持着这些时日，甚至不惜拿羊的排泄物维持生命，如今污秽的公主暴露在日光下，躺在辛薇怀中，俨然一具濒死的残败皮囊。
“你，干嘛哭？”宝娅渗出枯手，接住辛薇的泪放在嘴里。
辛薇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宝娅，我帮你治病，我现在是医师，一定能治好你。”
“我不要，你只管让我舒服的死，帮我报了仇，我好去找阿爹。”宝娅禁受不住强光的照射，身体虚弱地十分迅速，“我死了让男成来找我，还有那曲，千万别……别让她死得太容易。”
“不要再说了……”
辛薇眼泪刷刷地落，她从未想过在宝娅面前哭，更未想过是为了她而哭。
宝娅这时用尽力气从身上拉下一个东西，交到辛薇手中。辛薇一看，是认识的一块玉。
记得当初辛薇为了气她，故意拿自己的葡萄玛瑙和她这块挂在脖子上的上等羊脂玉开玩笑，惹怒宝娅，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如今这块男成送她的宝贝来到自己手上，辛薇感概万千，心中更是有不祥的预感。
“等你帮我报了仇，就把它，挂在男成的……尸首上。”宝娅瞪着辛薇，道：“求你！”
辛薇从来没有听这个骄傲的匈奴公主说过一次“求”，连对她的父亲，也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没想到今日竟然第一次服软的人，是自己。
“可是我……”
宝娅扯住她的头发，忽然叫：“你若不答应我，我就诅咒你，你永远无法得到所爱之人。”
不知是头上传来的痛，还是辛薇内心的震动，她竟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小七早想要扯开这疯狂的女人，可是辛薇不让他靠近宝娅，也许任宝娅欺负她，就是她送宝娅上路最后能做的事情了。至于报仇的事，她心如乱麻。
“辛薇，我阿爹早想任你做女儿，是我，一直拦着，从此后你便是卢水胡的公主了，你把这块玉戴着，他们就会明白，记得一定要……报仇！”宝娅使劲地撑着最后一口气，但是蚀骨的剧痛，还是让她嗷嗷乱叫起来。
辛薇立刻扯下发丝上的玉簪，在她的止痛穴位按压，慢慢的，在狂躁的嘶哑喊叫声中，在怀中人挣扎的苦痛中，辛薇的泪闪着太阳的余晖，大漠里的日落来临。
像她所能承诺地一样，辛薇努力平复着宝娅的残躯之痛。
“只管让我舒服的死！”宝娅的这句话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位公主享受过人世间无限的宠溺，却也遭受了最痛苦的折磨和背叛。她的这段天堂路，一点不好走。
一望无边的旷野，羊群开始回圈，遥远的地方有甩着马鞭的牧羊人。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曲终人散后香魂一缕，公主的眼睛望着高昌城再没有闭上。
那里的人，有她爱的，有她恨的，辛薇不知道是否该接过这沉重的嘱托，让仇恨一代代生根发芽，彼此无限循环地持续下去。
“小七，帮我把她埋了吧。”辛薇坐在地上喃喃道。
无需立碑，因为除了辛薇还记得这位刁蛮狠辣的公主埋在何处，没有人会来关心祭奠她。
再过几日，辛薇将要立于那些熟悉的人们面前，是报仇？还是放弃？对她来说，依然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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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安顿好，近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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