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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于阗篇--情愫
清寒的喀什湖，在晨光乍现的时刻总是最安静的时光，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夜不宁。
和玉圣女的开湖祭祀，是百年来于阗国最大的盛事，经过昨夜的祭场，人人都说，是应了“佛塔镇妖”的传说，于阗将最美丽的处子采女奉献给纯洁的喀什湖，用她的灵魂净化了邪物。在众多人的见证之下，月夜她化作美玉的宝藏，崇献给于阗国的子民。
祭祀最后国王“派人”捞上来的，唯独一枚极品的子玉，那是从辛薇手中掰出的神之信物。
太阳升起时，尉迟国王亲自宣布：“喀什湖将于每年的六月、九月，开湖采集子玉。”
百姓高呼欢庆！国之兴盛，民之所愿。然而，昙花一现的和玉圣女献身后从此销声匿迹。
与湖这边的热闹不同，对岸的高塔寺院在这天清晨被下令封锁，外有于阗侍卫，内有宋繇派人把守，未经许可，一律不许任何人踏足。
内院的一池氤氲碧波，长□□散在温泉中的女子正靠在一个人的身上，背后裹着的玄红色大氅衣角悬浮在水雾之下，衬得女子外露的净白脖颈好似细润的羊脂白玉，额间的湿发被人用手拨开，逐渐转红的唇色预示她终于脱离了危险。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女子有了动静。
背后的手按压着她的风池和百会穴，控制她的口鼻高在水面之上，冰冷的体温已逐渐转暖，除了意识模糊，命是保住了。
“莫心急，水咳出来便好。”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体力透支，淹溺在冷水过久的辛薇本来连颤抖都已停止，放大的瞳孔在湖水中最模糊的时候，依稀只见一个黑影靠近，然后……
突然“啊——”一声尖叫起，虚弱的辛薇意识清醒，捞过水中大氅，裹紧身躯触电般闪离温泉水中停靠的怀抱。她手扶着带棱角的池子边石，低着头咳喘，湿答答的头发遮掩半张苍白的面容，只有双颊的颧骨透着粉红，双眸黑亮地微睁着，眼神不明所以地朝一臂不到的身侧看去。
长发尽湿的男子倚靠池边，道：“如果你是介怀男女之防的话，我看重的不过是你的命！”
狼狈不堪的女子自然是被于阗百姓称颂归天而去的和玉圣女，而站在她不远的黑夜里暗中救下她的恩人，不是征西大将军李玄盛是谁？辛薇见过或威姿勃发的李暠，或优雅冷俊的玄盛，可是这一刻浑身尽湿略显邪魅危险之人，竟更像她记忆中另外的一个男人。
她虚弱地抬起扶着池边的手，颤颤停在两人间的半空，玄盛一动不动，任她在指缝中勾勒他那双眼睛和脸的轮廓，终于辛薇明白：为什么当她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放下手，与另一只手抓紧胸前的衣襟，辛薇半靠在水雾之中的石碣。
“我要多谢李将军……还是应该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
被质疑身份的玄盛依旧神情不变，在看了她片刻后，忽的笑了，被一缕清晨阳光照得炫目灿烂：“小五……被你识破，比我想象的早了些。”
谁能料想沙漠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魔谷老大，居然是常云淡风轻气质的征西大将军，忧国忧民的骠骑统帅？换上亦正亦邪的神秘江湖客姿态，毫不掩饰性情的微笑居然看傻了辛薇，转念想，果然许多事情都想通了。
辛薇放不下戒备，质疑地问：“李暠，墨琰，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对方只着中衣，满头乌□□散在水中，他拉拉衣襟，淡淡道：“我虽是李广后人，母亲却出自魔谷，即便后来她追随我父亲离开那里，父亲去世我仍被外祖父接回魔谷，母亲至死不愿回去，最后改嫁陇西，在我十六岁才出谷寻找母亲。对于陇西百姓来说，我是他们的效谷令，对于魔谷弟兄，我也是知晓沙漠秘密的首领大哥。”
他停顿片刻抬眼望向辛薇，眼神如璀璨夜星：“无论是李暠，还是墨琰，你是唯一知道我双重身份的人，所以哪一面对辛薇来说，都是真实的。”
即便辛薇听不懂他的情话，也能从他深深的眼神中读到诚意。
令人无法直视的视线比温热的泉水更让人躁动，让辛薇从头到脚全部紧绷，说不出一句话。
玄盛人轻轻向前动了一下，辛薇反射般想后退，但身后已经抵住了池壁，无路可退。
这时，对面的人也停了下来，离在她一臂之外，抬起左手轻轻伸向辛薇。
“过来，你的寒气还没有褪尽……”
辛薇始终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眼神瞥见了他的手，对方极好的耐心，不言不动。她心里好像有个种子在拱土待破，小小的芽儿带着无穷的蛊惑，让自己一点点心动。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竟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他的手掌，顷刻间，人被带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辛薇的话堆在嘴边，无力挣扎，身心突然有满满的充实。
背后的大手顺着她背后的经络穴位运功游走，力道适中，不久辛薇就觉得血气通畅，心肺暖和，人也放松在他怀中。手指悄悄的，握住水中他的一缕发丝。
肩上传来温热的吐气，有只手轻轻覆上她的头，如对珍宝般温柔，两人静寂无语。
辛薇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的相遇，那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刻。犹如战神般的征西大将军看上去威严冷漠，拒人以千里之外，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过他的怀抱可以这样温暖。
良久，玄盛抚上她的背脊，缓缓道：“我年幼的时候，外祖父曾无数次地说沙漠遗失的朵斯提，会有明珠一样纯洁的光，即便是在污秽的泥沙中……我问他朵斯提长的什么样子，他只说如果有一天我能看见那双眼睛，便会知晓。”
“那你怎么肯定，你的朵斯提就是我？”辛薇轻声问。
耳旁传来他温热的吐气，玄盛带着笑默认：“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女子在泥里爬出来的时候，不急不慌，不遮不休，嘴里说着奇怪的话……何况，我喜欢你的眼睛。”
听见他这样直白的夸赞自己，辛薇脸上热气腾腾红晕飞双颊，只好慌乱地改变话题，道：“其实……不管是第一次见你，还是墨琰，回回我都心慌。”
玄盛似保持浅笑，手下停止为她调养，双臂认认真真地将她抱在怀里。
辛薇端详着那人的后背，莞尔一问：“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我美丽的妻子，前几日你取笑为夫之时，也会心慌吗？”玄盛眸中波光浮动，话里带着笑意：“你喜欢的话，如何称呼都无所谓。”
听玄盛开玩笑，辛薇内心里生疏的情愫突生出羞涩，诘问：“都说李玄盛如朗月清风般的人物，就不知道让人听了这话去，做何感想？”
“我只对自己尽心就是，一日日地角逐名场，奔走衣食，难得心中能驻进个人。”
辛薇撇了下嘴，带着小脾气又问：“为什么你在魔谷要喂我玉髓？”
“玉髓是我魔谷的千年良药，可御百毒，即使制毒也只对寻常之人有效。至于饮过它的人，若非一剂特殊药引，根本无法取人性命。”
辛薇不知，玉髓乃由天山雪莲等十几味珍贵草药在魔谷沙漠的归墟水晶中炼制而成，一小杯能御毒，当初墨琰对她用东西从未吝惜，把整瓶的千年玉髓给她解渴。难怪她体质日后异于常人，连泡两次冰水都能挺过这许久，身体恢复地如此之快。
“你说药引是指……”温泉水碧绿中泛着些奶白色，随着水波荡漾，半透明的水质中辛薇伸着脖子好奇地问，若隐若现地可见大氅包裹的曼妙身躯，她尴尬地半张脸忙潜入水，话说一半。
玄盛眼神明朗，话声清晰：“听说过蛊吗？”
辛薇浑身打了个哆嗦，直接联想到无恶不作的毒虫，看她的表情玄盛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狠毒的蛊，不过要由人血供养，伤敌就要先伤自己，自然不能随便给人用了。你若不信，只管取了老三的毒箭再来刺我一试……”
“谁说不信了？”辛薇打断他的话，听说到毒箭，不由得心挫了一下。
玄盛微笑，不似大将军的豁达潇洒，没有魔谷大哥的冷峻危险，就好像自家男人笑婆姨的娇憨，亲切里多一丝宠溺。连辛薇都觉得他不再有距离感，随口调侃：“我的前半生见多了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之人，却无一人如你这般地道，你在乱世能创基业，若回到现代定也能……”
辛薇语塞，发现对面的玄盛耐人寻味的眼神，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索性击了一把两人之间的水，趁着水花四溅裹着大氅跳上岸，抓起地上早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朝着自己住过的庙宇跑去。
身后没有半点动静，她头也不敢回，“水泡久了不好，你别回头，咱们过会儿再见。”
她确实无法看见，玄盛眼神的黯淡。世间一切似乎对他来说都可解，唯独辛薇真实的身世，即便是身为墨琰，也心晃晃地莫名担忧，不知命运是眷顾？或残忍？
时间慢慢过去，辛薇正在四处透风的房间中睡得迷糊时，突然觉得有人正在推她。
刚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思索了一下忽然清醒，已经是午后时分。
她急急忙忙地起来，揉了揉眼睛，看着依旧大将军威武的李玄盛在跟前，“你……”
“叫我玄盛。”
辛薇的手被握在一个温暖的大手中，提醒她一切非梦，“玄盛，我睡过头了吗？”
他摇了摇头，用低沉的声音道：“月孤城正在外面等你，我很快就要走了。”玄盛故意让她多睡了一会儿，其实人早已陪在辛薇身旁，端详她平静的睡颜，不言不语。
“走？去哪里？”寺庙外传来阵阵军号，她知晓那是集结队伍，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要离开于阗，听着这阵势三万大军不止，只是她没听懂玄盛话中含意。
“为什么月孤城要等我？”
玄盛眉头皱了一下，道：“凉西内乱，北凉已是段业的势力，吕光曾怀疑我和沮渠罗仇对他心生二心，此番回去恐怕凶多吉少，楼兰地处西域腹地短期内不会烽烟燃及，不失为避世之所。”
“你是要撇下我，一个人回去犯险？”
玄盛盯着披着长发的辛薇，正色道：“我有数千陇西百姓在等我，虽然你是我要守护的朵斯提，但我认识的辛薇有胆色、有智慧，必定可以安然等我来接你。”
辛薇说：“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帮你，让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这一次情况很复杂，我不能带着你冒险，何况西域大部分小国已然是我们的属地，楼兰愿意与我缔结盟友，你与月孤城的关系能稳定沙漠形势，也是在帮我。”
“……”
辛薇还想要说什么，突然玄盛的脸贴近自己，就在两人呼吸可闻的距离，他停下来。
两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辛薇紧张的无法呼吸，不敢眨眼，这张曾如千山明月般遥远的面孔近在咫尺，眼神那么真诚和幽深，好像在询问她的允许，然而也只是一刹那，她瞪着眼睛惊奇地看着玄盛放大的脸孔，他薄薄的双唇最终轻轻落在自己的额间。
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带着点点凉薄唇温，却让辛薇几乎全身承受不住的震撼。
她注视着玄盛深深的眼神，感受他的手指穿入她散落长发中的摩挲，第一次与这个男人如此贴近，呼吸可闻的亲密令情窦初开的心狂跳不止，一时无法言语。冰凉的铠甲，映着窗外撒入阳光的余晖，在这身材伟岸的男子周身集着光辉，脸庞如此清晰，轻抬指尖就能触碰他那长长的眉角，辛薇不自觉开口：“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然而，她脸庞上方的玄盛并没有回答。
辛薇盯着他，双眸漆黑如墨，凝固的时间突然被外面的号角惊动。
她抬眼朝外张望，像在催促着人行动一般，这时在肩头多了一件外衣，玄盛俯下身按住她正欲移动的身体。房屋中和煦的阳光映得美人皮肤如雪，微卷的发丝散满白色的中衣，身旁一位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他亲手将她的长发挽起，轻声道：“我不在，照顾好自己。”
辛薇安静跪在榻上，任他为她束起长发。
不远处放着一套楼兰衣装，是一套男人的衣衫，辛薇了然他与月孤城的默契，悄悄拿出一面镜子留意玄盛为她束的发式，镜子在手中偏离一寸，映出他面如冠玉的面容，沉着温柔，忽地令辛薇心中满满的情愫，原来这人终是走入了她的心。
辛薇摸了下他束好的发髻，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若要哪天真遇到危险，英雄也是可以为五斗米折腰的。”
没想到自己也是爱唠叨的女人，辛薇脸微红，只见玄盛竟点了下头，笑着说：“好。”
“如果可以……早点来楼兰。”
“一定。”
辛薇有点心急，顾不得女子的矜持，说：“你若食言，翻过大漠千山我也会去寻你。”
玄盛微微一笑：“翻过大漠千山的人，会是我。”
在心中默默祝福珍重，她目送玄盛转身离开。
自此人转路迢长，相思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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