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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于阗篇--破城
更深露重,辛薇睡意刚消头还略带昏沉,走近寺院大门,好像听见里面有笑声。
她没有多想,踏着流星般的步子迈入其中,只见两人正相视谈笑,正对着的面孔清逸冷俊,身后墨发披散,姿态闲逸中如行云流水,而背对着她的人则身着一袭钴蓝羊绒长袍,留着微卷的棕栗色短发,听到动静转过身,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就像晚霞里寸寸淡薄的天蓝。
“月孤城。”辛薇顿时睁大双眼。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我的朋友,辛薇一向可好？”月孤城面带笑容。
辛薇开心地着走近二人,说:“……好,好。”
“知道你也在这里孤城十分惊喜,不过方才听说辛薇好像躲在什么地方睡觉,玄盛兄与我正笑谈此事呢。”辛薇心思尴尬,面上露出一笑,转眼见玄盛眼底亦有笑意。
“你来是谈正事,我吃饱睡足乃人生快意,自然不能影响两位英雄的胸襟伟业。”
玄盛这时开腔道:“谁说胸襟伟业不能快意人生？辛薇,我们等你多时了,今天说好了只是把酒言欢,当然少你不可。”
辛薇不再推诿,拉了把椅子随他们两人而坐,月孤城为她添上一壶热茶,带着奶香味扑鼻。
辛薇感兴趣:“这是什么？”
月孤城唇边泛起一丝笑:“西域正宗的羊奶酒,我特意从楼兰带来,温热喝最暖胃。”
辛薇端起来一饮而尽,袖子抹着嘴角说:“真好喝。”
“小心了,羊奶酒虽然好喝,到底还是酒,后劲大着呢。”
辛薇一听说,端起那见底的酒杯,特意放在鼻子尖闻了闻,然后回味道:“只听说楼兰有葡萄美酒,没想到温热的羊奶酒也这般美味,看来经常喝醉也是件快乐的事情。”
她说着就要再添,玄盛却按住她的手,接过酒壶慢慢为她倾倒了半杯:“孤城所言并非危言耸听,你第一次饮此酒,以你的酒量,再多半杯足矣。”
“哈哈……其实是你们不舍得吧？”
话毕,月孤城忙无辜的表情:“冤枉,既然受邀与故友叙旧,我哪有如此小气一说？”
他转而对玄盛试探:“李兄,你看怎么办？”
对方微微一笑,说:“就依孤城之意,但辛薇的酒量不敢恭维,既然今日难得,她随意便是。”
辛薇如同得到家长的特赦周末寻欢的心情,她拿过酒壶为自己斟满香醇的羊奶酒,端起来分别与他们两位碰杯,然后小心抿入口中品尝,滋味甘甜绵长。
席间,月孤城询问半年来辛薇的经历,她只大概说了多受沮渠单于的照顾,以及学习西域语言和民俗的趣事……她明白,毕竟硝烟味在两个男人之间微妙地飘荡,今日化友,明日为敌,珍惜眼前短暂的和平,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言过三旬,话题很快又涉及当前于阗国的问题上。
玄盛昔日与尉迟老国王有过交情,所以他讲内情逐一告诉月孤城,他坦诚当初派兵来增援本是为避免战火殃及罗布泊,楼兰对吕光的野心向来态度明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辛薇担心二人伤了和气,忙圆场:“原来于阗国的采玉传说是真的,我刚才来的路上,就看见喀什湖水有月光辉映的地方,想必真的有美玉。”
“喀什湖水貌似平静,却深不可测,采玉绝非易事。”玄盛说。
辛薇头脑开始发晕,脚下轻飘起来:“这于阗国师下至采玉女,上至国王的主意都敢打,心肠肯定坏透了。”
月孤城委婉笑道:“和阗河这片绿洲自古是西域必争之地,明争暗斗总是瞒不住的。”
玄盛微笑无言,眸子闪亮,默默替辛薇换上一杯茶:“曾经我拜会于阗国的时候见过这位国师,那时他不过一介清寒僧侣,布施善缘,修缮佛塔,整理典籍……早年是做了些好事的。”
辛薇朝火光动了动椅子,叹道:“贪嗔名利、权力欲望,可能没有真正贫穷困苦过的人难以理解这些诱惑有多大……”
“你的话,直说的好像我等都是被珠玉养大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蓝眼睛的月孤城端着酒杯,故意调侃辛薇,脑子不太灵光的辛薇全然不在意,愣一愣想想,好像应该解释点什么:“月孤城,难道你不是被珠玉养大的吗？”
让她这么一问,连玉树临风的李玄盛都笑出了声:“楼兰的财力比于阗只多不少。”
“李兄……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向来看人,不看钱财的。”
辛薇见他发小孩脾气,忍不住笑他:“王子殿下的话,让穷人听了,恨不得当头一棒打下去。”
“……啊。”
三人把酒言欢,开怀大笑。
圆月初上,夜间塔檐冰挂,说话竟冒出白白的雾气。
辛薇双手搓了搓冻红的鼻尖和耳朵,莞尔道:“在外面饮酒有些冷,要不要进寺庙里面坐一坐。”
时辰不早了,月孤城这时起身,对玄盛和辛薇行了一个大漠礼:“今日就先不打扰了,李兄你我相谈甚欢,至于联盟的事情倘若无异议,明日即可与你们大凉共同出兵。如若有一天非要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能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孤城亦无憾矣。”
玄盛郑重其事地向他还礼,说:“能结交孤城这样的好友,乃玄盛之幸。”
临行前,月孤城走到辛薇面前,忽然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晃在她面前,辛薇看着眼熟,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她当初从魔谷顺出来的东西,当初收了月孤城的葡萄玛瑙,于是就翻出了这个东西作为还礼,当时也没多想,没料到他还戴在身边。
“这……”
“我一直带在身上,辛薇答应过,有机会定要来楼兰做客。”
辛薇对他的真诚颇为感动,道:“那当然。”
说完,月孤城正式朝他们告辞,寺院内外,徐徐清风,他人阔步离去,衣角随风轻扬。
二人目送他离开后,辛薇转身站在院中,抬眼正对中央宝塔,金佛神态慈祥端庄,正凝视她。
辛薇从未笃信过任何宗教,然而此时面对这漆金的神像面前,忽然诚心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默祷告。身后有温和的声音问她:“辛薇在求什么呢？”
她确实对神佛有所求,为的是正站在神佛周围土地上的人们。她害怕像刚才这样的愉快小聚不再,担心哪日他们谈论的只有生和死。
辛薇睁开眼睛,面对玄盛:“我们可是要与楼兰一起对付于阗？”
玄盛知道她的担心,说出他们的计划:“明日,我们将会从东城和西城两个方向包围西城,尽量不动一兵一卒，逼于阗投降。”
“虽然可能不该这么说,但于阗国师这次叛变算做了件好事。”
“此话怎讲？”
辛薇想了想,开口道:“他若不反叛,你和月孤城怎能联盟？到时硬碰硬,不知要死伤多少。”
月孤城和玄盛今日不约而同地打扮随意,月下相约要的便是一片风雅,辛薇多喝了几杯酒,看他的眉目,竟多了一层朦胧诗意。
玄盛修长的背影立于她身前,对着金佛轻声道:“死伤没人乐见,今日虽然我们与楼兰没有持刀戈,明日西城的百姓却要担忧他们的性命,生死忧患,辛薇何不早日看透？”
“明日,我能否与你们一起去……”
玄盛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断然拒绝:“不行。”
辛薇默默无语,其实她从军这些日子并没有真正见识过沙场,私下里巴冲交给她了些拳脚功夫,她感觉明日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能自保。”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那是进城时玄盛亲自塞给她的,玄盛侧身推回她。
“送给你,不过不是让你明日用。”
辛薇明白,玄盛话即出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捏着刀柄,道:“我头有些疼,先睡了。”
见她有些负气的身影离去,站在原地的男人默默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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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个风清云高的天气,蔚蓝的天空阳光直射,照得人通身暖和。
于阗夯红的土城墙高耸,紧闭的大门早已没了往日的生气,严实的好像砖石垒砌似的,连个蝇子都找不到缝隙。一门之隔的外侧数里,乌泱泱的黑点和战车,站在城门楼上望去,阵列严明的军队杀气令人看得胆战心惊。
金色袈裟单肩披挂的于阗国师,亲自披挂上城墙对峙逼迫西城的对手,他极力掩饰内心的惶恐,居高临下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战营里同样身穿金色华服的男人,那是他最熟悉的于阗尉迟老国王。
金色,那是在于阗只属于王室的色彩。
“国师,寡人命你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大凉军。”城外尉迟老王大喊。
国师年轻时出行多年,也算是沉得住气的,可是毕竟没见过行军打仗大场面,手里那串佛珠急匆匆地一粒粒被掰过大拇指,“你以寡人自称,孰不知我亲眼所见先王被凉军刺客劫持所害,谁知道你是不是凉军找来假冒我先王的贼人？”
尉迟咬牙捏拳,气得话不连贯:“住口！……你,你才是那个扰乱朝纲、篡权忤逆的贼子。”
国师手握佛珠的手心冒汗,佯装镇定气势。如果眼前三万大军的阵势就这么吓人,那他知道在城的另一侧,还有更多的楼兰人堵住后路。实在可恨,当初接到战书于阗对吕光俯首称臣,而楼兰却是不降,李暠的征西大军本来注定是要攻打楼兰的,没想到这么好的复仇机会,楼兰却这会儿倒戈放弃，选择与李暠结盟。
“支法领,你乃庐山慧远大师的坐下弟子,知出家人不打诳语,为何不敢承认自己以权谋私？”
玄盛的一席话字字如刺,好像要穿破耳膜,令于阗国师心惊不安。
他谋划了多年才得此机会,站在丰乐富庶的于阗国最高的地方,怎肯轻易罢休。
正想着该如何争辩,忽然有侍卫跑来跪地说:“启禀国师,东城那里楼兰大军开始投石攻城了。”
“什么？”国师脚下一软,差点踉跄摔倒:“让护国将军抵住大门,一定要死守东城。”
侍卫脸色紧张,断断续续回复着:“护国将军说,说……他只接受国王的命令。”
“……”国师纵然有怒气,却忍了下来:“你先去吧。”
城下万众雄师中,大将军李暠一身戎装铠甲端坐战马上,身形高挑,不怒自威:“支法领,你还是放弃吧,我今晨已命人清了你的国库,劫了你的新君……现在你手无兵权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楼兰大军不出三个时辰就能攻下东城,他们不会伤及百姓却会擒你而来,你若是还念及出家之人勿妄造杀孽,不如立刻出城投降,否则……此人,你还认识吧？”
话锋一转,在玄盛身后胡子老爹手臂□□上弦,正在瞄准他。
法名支法领的国师大骇,立刻躲到一个柱子之后,不自觉高喊:“是刺客。”
“见得你光明正大,何必畏畏缩缩？不如仔细听尉迟国王,看他是否愿意给你一条活路？”
国师躲在人后听李大将军的话,心中懊恼自己胆怯,然而他在于阗多年培植的势力,怎肯轻言罢休,即便还有一搏的机会,也不想让他们赢得痛快。
“尉迟老儿,你以为只有你才能让于阗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尉迟国王道:“支法领,我念你本意向善,可以留你一命,我尉迟王族三百年国基深厚,岂能因你一朝得势而消失湮灭？”
国师不再躲藏,愤恨地站在城上细数老国王:“……你身为国主懦弱无能,整日只会吃斋念佛不问政事,税收微薄国库空虚,墨守成规不肯开湖采玉,如今凉军奸细烧了官玉坊,民心不稳,就算如今你得到外族支持,又能怎样？”
玄盛替尉迟答道:“你说国王懦弱,孰不知封湖禁玉是王室用心良苦,举国兴农务桑胜过苛捐杂税,至于有外族支持,所以得到从天而降数年缴税的子玉皮料充裕国库……内有百姓丰衣足食,外有他国尊重,你说百姓会支持谁？”
“你们……”支法领气血攻心,噎了半天才开口:“外族人救不了于阗的玉脉,和阗河早晚有玉石干涸的一天,与其看着和田玉没落,我宁可……”
远处突然传来轰击东城的隆隆声,楼兰的攻击越加猛烈,于阗兵将也只守不攻情况危急。
众人只见城楼上的支法领显露颓势,好像是大势已去,便有人提议马上攻城。不过,尉迟老国王这时却站出来,恳求玄盛放过他一马,毕竟支法领对于阗有贡献,况且他也不想再劳民伤财。
就在大家犹豫中,尉迟老国王突然大喊:“如果寡人同意开采喀什湖,你可愿意投降？”
“你说什么？”城楼上的人吃惊地说。
“寡人同意开采了！”见支法领精神一阵,尉迟老国王又补充道:“只不过……为了千秋后世,每年要以两个月为限。”
支法领可能怀疑他是劝降伎俩,反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老国王语塞,他想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诚意,支法领继续追问他:“就算你愿意开湖采玉,有那座正邪佛塔和失踪采女的传说,又有谁家的采女会愿意为你冒险？”
就在这时,城下密密的征西军中冒出一个人影,柔和优雅,甩开头盔。
“我愿意。”
任海藻般的长发飞舞,一个女子,不是辛薇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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