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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于阗篇--西城劫
玄盛和辛薇二人离开茶馆,待临近都城,已是日暮夕照,远处几块嶙峋的砂岩伫立在戈壁上。
于阗国物产富饶,久踞西南大漠的绿洲之地,东通且末、楼兰，西通龟兹、疏勒，定都西城。西域这片大漠如今战乱不停,于阗依靠大凉的支持才勉强保持贸易中立国的短暂太平,可从萧条的城门官道来看,似也有凋零没落之势。
他们越靠近城门,发现堵在那里的人越多。最前面,正有几个卫兵们在刁难一批波斯商客,他们人数不多,个个兵器在握,于阗是丝绸之路上必要的采玉和丝织品的交易场所,可国王却下了外族武器禁令,行走沙漠的商队哪里没有防卫措施的,这摆明了是在难为他们。
二人目标过于明显,已有城门守卫绕过人群,朝玄盛他们走来,打量着二人:“哪里来的？”
“莎车国,我们要回夫人的娘家楼兰省亲,路过于阗置办些礼品。”胡人装扮的玄盛气宇不凡,富庶的靴帽衣着,怀中轻揽面纱遮面的娇妻,客气地甩给来人一个袋子。
守卫立刻抓住那袋子,在手中掂了掂,脸色果然好转。他一听说辛薇是楼兰新娘,不由得眼珠直转,玄盛神情不悦,拿了钱的士兵“哼”了一下却没有再放肆,居高临下的玄盛冷冷的,不失客套:“上等的和田玉自然要来于阗,家丁和驼队都在城外,烦请官爷行个方便,我们出城时再行答谢。”
对方藏好钱袋,围着他们的马转了一圈,看他们只有两个人,又没有什么兵器利刃,便挥挥手说:“走吧,走吧！”
“多谢。”玄盛牵着缰绳,环抱着自己的妻子从人群边扬尘离去。
黄昏的西城大街没什么行人,入了城后除了饭馆铺子还能看见外地人的身影,其他门面则早早关门。辛薇从进城起就没说半个字,从面纱中探出头,鼻子悄悄皱了皱,嘀咕:“……市侩。”
坐在她身后的男子戏谑:“我美丽的妻子,你是在骂那士兵？还是在取笑为夫？”
“岂敢……”辛薇依旧背靠那踏实的胸膛,有路人擦肩而过,也只当一对璧人如胶似漆。
辛薇调侃他:“我不恨钱,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些为蝇头利变节的小人固然可恶,‘夫君’方才却也不光彩。”
如寻常夫妻般两人边走边聊,玄盛在她身后轻笑:“夫人教训的是。”
辛薇第一次见到大将军憨态可掬的样子,心中不禁一乐:“即便像于阗这般繁华的西域腹地,也少不了世间丑态,我的爷……不过您的‘从善如流’倒真让我吃惊。”
虽然没有说话,但玄盛嘴角一直轻扬着,大漠的马儿脚力好,载着两人很快拐进街角的巷子。
等到人少处,他右手一紧放慢速度,靠近辛薇的耳畔佯装亲密:“有劳辛薇,我们要分头行动了。”
辛薇收敛了娇俏的模样,坐直腰板,手掩脸颊薄纱,轻声点头说:“放心吧。”
玄盛潇洒地飞身下马,扶住缰绳抬头望着辛薇,拍了拍马背上的左右行囊,对她正色道:“将这所有的金子尽可能换成玉石,记得只要未加工的子玉,送出城,自然有人会接应。”
辛薇正色道:“好,那咱们三更城门见。”
“……”玄盛凝视她,说:“到时无论我能否如约回来,你都要立刻出城。”
听他所言,辛薇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禁握住他的手,分外肯定地说:“我等你。”
对方笑了笑,神情如朗月清风,另一只手抬高轻轻拍了辛薇的手臂,温和的口气道:“我不会有事,一切按计划行事。”
辛薇的眼神坚定,缓缓地才放松手,然后在马上坐直身子,阳光般的笑颜对玄盛点头答应。
“走吧,万事小心。”玄盛嘱咐她后,驱赶马匹上路,目送辛薇骑马走向巷子深处。
辛薇收回手,惊异地发现一把镶嵌着蓝色宝石的匕首,小巧而精致。她转头望去,那高大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只有匕首上残留的温度,平复她紧张的心情,握紧匕首将其藏在腰间,趁着月亮还未升起,辛薇腿用力夹住马肚子,急急奔驰在点点灯光的石阶路上。
她学会骑马不久,此刻速度由缓变急,头纱飞扬,一路沿着静寂的和阗河,骨子里冒出飒爽之气。
西城本就不大,没多久辛薇便来到了城北河岸附近的玉石铺集中地。
这里与城门口的热闹相比,此刻可谓萧条至极,除了门面大点的,勉强还有伙计的动静,其他的早就盖好了门板关张大吉。来前,听哈斯的老板娘说,如今和阗河的产量大大减少,又逢淡季,生意不好做,所以只有于阗国中的几个老字号还在勉强坚持兜售成玉,私人的小铺子几乎早已清产,子玉石材全都以极低的价位被官玉坊强收了去。
根据她的介绍,辛薇停下马,步行找到了街上一个红底白字的“玉”字旌旗悬挂门店。
站在门前,一对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神兽令人叫绝,正中央“玉昆仑”的牌匾赫然浮现眼前。
盛极一时的和田玉,古名就叫昆仑玉。
这牌匾本身用汉字书写,风水格局和左右神兽竟有中原风气。
走近看辛薇不免吃惊,这对神兽形似貔貅,不仅面容和毛发雕工精美,气势磅礴,更重要的是它们全部用色沁橘色的青白玉石所雕刻,这玉石本讲究个皮色润度,这么两块大小色泽相似的料形,虽算不得上品但亦不可多得。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难得它们又遇到了慧眼识玉的雕刻高手,匀称而不呆板,繁简有序,一看便是上乘之作。
然而,它们就如此明目张胆摆放在这里,辛薇忍不住心想:为什么你们还没有被偷？
正当站在人家大门胡思乱想的空儿,有人高声喊:“……有客人到！”
走上前一个当地的小伙计,辛薇立刻换上阔绰的高傲之态,微仰着头矜持地绷直脊梁。她发垂宝石珠翠,袖间微露闪着紫色光的阿拉古善的葡萄玛瑙,神情自若地对那人道:“叫你们店主来。”
伙计看辛薇的装束打扮不敢怠慢,忙叫人去请老板,很快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小跑而来,笑脸相迎:“欢迎贵客!”
“玉昆仑,昆仑玉……好大的口气。”辛薇环顾四周,冷冷地道:“最上品的玉自然当属于阗的昆仑玉了,敢当得起这名号的,莫非你们就是这里最好的玉石铺子？”
美丽的女子都爱玉,店主一看辛薇语出不凡,似是大有来头,非常热情地回答:“不敢当,咱小店不过比别家同行早了百年资历,玉石采女和雕刻师傅都是一等一的,石皮料子齐全,只要客人想得出的玉器,小店基本都能做得出。”
“哦”辛薇随他踱步而入,果然见到院内尽是精美玉器,砣工利落流畅、娴熟精工,均乃上品。
辛薇似不买账,又问:“既有采女,那请问店家的石料是‘子玉’、‘山料’还是‘山流水’？”
店主见是内行,便笑着应和:“自然是都有的。”
这位西域商人虽然面容和蔼,但辛薇知道她只要在其面前露了破绽,必定会被他吃定无法成事。
辛薇不敢怯了场,只得端端地质问:“‘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不过‘山料’的产量相比从和阗河中捞取的‘子玉’多数十倍,橙色光泽和致密温润更远不及,店家若是以次充好,看一眼皮色我便知晓。”
“看来姑娘是冲着咱们于阗‘子玉’而来的。”
见店主面有难色,辛薇明白果然如玄盛所说,于阗国自采玉受限,王室早已将最上好的“子玉”归为官玉坊管辖,民间的玉石经营难以媲及,所以如同中原的盐商一样,非自由买卖所能涉及。
店主神情凝重,看着西北潺潺的河流,压低声音:“和阗河的子玉,自然不会让客人失望。只不过……咱们每年采玉都要将一半的子玉上交官玉坊,余下的雕刻成器只够满足客人预定,所以这两年根本没有多少存货。”
辛薇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说:“一路上我和夫君沿玉龙和阗河进城,见漭漭昆仑山的雪水漂着浮冰汇流而下,这个季节已无法采玉……不如直言相告,你能找到多少‘子玉’我全买了。”
天色渐暗,辛薇不自觉地掐着袖中匕首藏处,对方眉间抖了一下,思量了片刻终于开口。
“子玉乃我国之命脉,即便有些许存货,我敢卖，姑娘也不一定敢买。”
“店家,我知道如今王城封锁更甚,难道你不想脱手子玉还等着官玉查收了去？”辛薇语气逐渐变得强硬,看他不语,她只好旁敲侧击:“实不相瞒,我夫君正在官玉坊,他们倒是很乐意供货买卖,当然……如果能在黑市凑齐我们想要的子玉,真金白银的交易,互惠互利,风险我们自愿承担。”
辛薇拍了拍马匹,从袋子里拿出一锭金子,抛到店主手上,那人闪了一下抱紧金锭,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在到处产玉的于阗,仍然还有只有金子才能买到的东西。
稍顷他下定决心,请辛薇进入了内院,屏退下人,手在胸前伸出一根手指,谨慎地道:“官玉坊有多少皮料子,我所供货的只多不少,一千两金子,半分不差。”
听他此言,辛薇暗自松了口气,于阗国控制上等子玉的贸易,最终强龙还是压不住地头蛇,大量的子玉仍在民间,定是积压已久,又不敢明目张胆加工成玉,官玉坊已然下了采玉禁令,若知子玉外流定然会起大风波。她眼波流转地压制住内心兴奋,果断道:“成交。”
“唉……这些年少有姑娘这样的大主顾,看您应该似与楼兰大月氏有联,鄙人曾受其恩惠,自当成全这宗买卖,只是抛售子玉事关重大,一旦成交凡请守口如瓶。”
辛薇行了一个西域的礼节,感激地说:“请店家放心,我说过风险由我们承担,还有一事相求。”
店主还礼道:“请讲。”
“我需要店家今夜三更,将全部子玉送至城门。”
“这……”店主犯难,虽然只是未加工的石皮料子,怕就怕万一被人识破……
辛薇知道他所为何忧,直接卸下马背上的皮囊,沉甸甸的金子立刻落在地上,尘烟浮起。
“这里有一千五百两金子,多余的五百两全当是店家的车马劳务,请准时将子玉运送到城门。”
好大的手笔,这个于阗店主动了心,想了想说:“子玉石料定要混在山料中才能出城,盘点齐货至少得装五辆马车,按时交货没有问题,不过我们只负责将货送到城门,不论是否有人接应,我们的人立刻返回。”
辛薇对玄盛的安排很有信心,两人一拍即合,看时辰不早,玉昆仑的老板立即准备动身筹备。
和阗河中的子玉,即为和田玉的璞玉,因主要成分是透闪石,所以相传在夜晚望向和阗河,聚集月光最盛的地方,入水采之,必得美玉。辛薇抬头看天空,恰好今夜无云,弯月未满,她担心如若子玉真能这般聚光反射,恐怕运送起来清辉难掩还真成问题。
听说未经开凿的璞玉外表有一层褐黄色玉皮,但辛薇不敢冒险,正好身上带着自己这些日子积攒的银两,趁着天色尚早,她想先去买口大锅送给胡子老爹,然后再多买些当地的瓜果梨桃,干脆再绑几只羊,放在车上也能当个掩护。
玉昆仑的老板听辛薇这样一说,不由得笑了,也亏是女人才会想出的办法。
他爽快地对辛薇承诺一切包在他身上,她要是有时间,不如直接去城门口附近的酒楼等着,那里楼上的雅间窗户正对城门,吃碗招牌搓鱼儿面,等着三更他们一定准时送货。
昆仑脚下,雪溪湖泊滋润的绿洲之地,入冬时分不止寒气逼人,人也跟着精神抖擞。
这店老板果然如哈斯的妻子说得那般办事可靠,辛薇花光了军饷,一个人坐在城门边的酒楼小酌羊奶酒,暖暖身子,却还是手脚冰凉。
外面有节奏的“铛铛”两声梆子声,辛薇已经焦急地朝她和玄盛进城的方向张望。
入夜后饮酒作乐的人剩下的越来越少,辛薇担肩坐正,偶尔有人偷偷朝她觊觎,看得出这里是玉昆仑的地盘,竟没有人敢来扰她。
辛薇压制急躁的心情,想不知所踪的征西大将军此时下落何方。
夜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西域古城的亮着灯火,从少到多,再从多到少,城门口闹哄哄的人群也不知何时都散了去,仅留下守夜的两个守备,依靠着墙呆呆站着。此时辛薇既看不到玄盛和送货的人影,又看不到前来接应的人,她习惯了着急的时候看时间,手握住空空的左手腕,那里没有手表,她只好摸摸自己的额头,望城兴叹。
好像没过了多久,辛薇忽然睁大眼睛,又揉了几下,远远地终于确定有马车驶来。
她迅速起立,反射般提起衣裙便往外跑,刚刚走出酒楼门口,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几个黑影,辛薇本能地后退一步,定睛一看,竟是熟悉的面孔——玄盛亲自挑选出来的随从。
他们原来早已混进了城中,就等着接应她。
不自觉中,辛薇伸手摸自己的胸口,顿感踏实不少。这些人默默朝她点了头,随在她身后去接管运送子玉的马车。玉昆仑的人果然信守承诺,利落地交货之后,一如老板所说,赶车人都毫不多作停留地迅速撤走。接应的人也不含糊,检验完毕,正好耳边三声敲更的梆子声响起。
胡子老爹并没有出现在接应的人群中,辛薇没有多想,因为车队已经按照计划,朝城门方向驶去。原来城门守卫已经被下了药,但时间有限,所以车队走得很急。
辛薇匆匆上了马,却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三圈,她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一个方向。
就在人马即将走尽的时刻,辛薇终于看见街道黑暗的深处,蹒跚地走来一个身影。
辛薇驱马立刻朝那人骑去,待走近才看清,不禁大惊失色。此人暗红铠甲零散,面容憔悴,年轻的脸孔与玄盛有几分相似,正是昨夜被俘的宋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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