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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兵变
大约五天前,匈奴单于沮渠罗仇在“敌军”偷袭中不幸殒命。
自此征西大军中实力最强的匈奴、羌、砥、胡人等十万联军顿时陷入瓜分势力的纷乱局面。
沮渠男成虽然顺势当上大单于,但年轻又毫无建树,不仅他族难以信服,就连本族的臣子也分为两派,倾向拥立骁勇多谋的二少主沮渠蒙逊亦不占少数。
一时间,西征军刚凝聚起的番族势力,还未点兵出战,已如一盘散沙。
中午天气回暖,太阳难得的发挥余热驱散秋冬的寒意,暖洋洋地晒在人身上,让人感受到闲暇惬意的美好。每天午膳,辛薇都会在这个时候被唤来与将军一起用餐,实则是要为玄盛换药,好在两人的帐篷距离没多远,辛薇熟门熟路。
天气日渐寒凉,吃着肉,再来点酒,一口抿下去,从嗓子至全身都热乎乎，但辛薇也不敢多喝,味道实在呛人。
正襟危坐的玄盛,这几日神态凛然,自从赴匈奴部族悼念已故单于归来,再无踏足营地,每日却总少不得众人拜访,他多数时间就是沉默倾听他们说话,没有表态立场,人来人往多了,所以最近连伙房的弟兄们都议论起来,纷纷揣测将军心思。
玄盛端起茶杯,眸子一闪,转而问她:“军营里的生活可已经适应？”
辛薇点点头,咬了口馍馍,挟了一块炖羊肉:“差不多吧。”
这时候大帐外的巡兵鸣钟,已是日昳之时。
她忙用花茶漱了口,从身后拿过药包,坐在玄盛身旁,拉过他手臂熟练地轻轻翻起袖口。
“营里的人对我都很好,昨日还帮我采了天山上雪水,我说它泡茶味道极好,其实煮沸了不仅味甘,纯净,正好拿来消毒纱布。”
她抬头朝玄盛一笑,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伤口愈合的比想象的还好,辛薇欣喜。
“如果你的身体不是铜墙铁壁,那么就是我医术高超,才几天竟然都快能拆线了。”
玄盛好像习惯了她的絮叨,另一只手捧着茶杯,也不催促:“自然是辛薇医术了得。”
嘻嘻……听他称赞自己,辛薇忍不住咧嘴笑,手上麻利地换上新药,仔细缠好纱布后为他放下衣袖,然后收拾好带血的污秽杂物,玄盛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如何处理这些,辛薇也只管做。
收拾好桌子,辛薇发现玄盛没有要走的迹象,反而捧着本书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秋日里绿洲清新的微风,拂动起帘子,洒进来的阳光明亮和煦,照在他侧面的肩膀和背脊,玄盛穿着月白布衣,黑军靴,腰间束根羊脂玉带。他眉眼黑而清,皮肤白而澈,就像是雪地里的星空,透着清寒的光芒,若不身披战甲手舞长剑,辛薇更觉得他像一个文人墨客,满腹学识。
“你在看什么？”被盯着看的人开腔,辛薇才发现自己正毫无顾忌地打量个大男人。
她寻思,这人是用鼻子在看书吗？怎么眼睛抬都不抬,就发现自己在看他。
干脆辛薇也坐下来,找了本书翻:“这古书抄的字就是矫情,汉隶文我是喜欢,可这本书写的如此潦草,如何方便百家通读？”
辛薇看不惯装腔作势,这文章她是在看着费劲,不由地抱怨难懂。
谁知玄盛一看她所拿之书,破例地笑出声:“之前都夸你冰雪聪明,这回连前朝酒泉太守索靖的《出师颂》竟不识,他的这手章草,早已名动一时。”
辛薇慢慢放下书,疑惑地问:“你的意思这位索靖写得极好了？”
玄盛点头:“极好!正所谓‘峻险过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其坚劲则古今无双’。”
听他这般赞赏,她又拿起书仔细看了一遍:“茫茫上天,降祚为汉,作基开业,人神攸赞,五曜宵映,素灵夜叹,皇运未授,万宝增焕……”了了数语,将胸怀远大的将士报国之心,由抑郁到驰骋沙场的满怀豪情写得淋漓尽致,颇为感慨。
辛薇不禁好奇:“这位索靖是位史官么？”
玄盛道:“索靖自幼文采斐然,武帝时曾任职尚书台,他不仅学识广泛,博通经史,还晓谶纬之学。惠帝登基后,他预知天下将要大乱,故官拜雁门太守,远征西戎,最后战死沙场。”
想到这么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就这么死了,辛薇不由几分同情:“都说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依我看,咱们就是得好好活着,不然归于尘土,百年身后事还不是任凭埋我们的人那一张嘴。”
话虽粗浅,却有感而发,玄盛看她唉声叹气,便浅笑说:“你看的倒透彻,可是人终究难免一死。”
辛薇说:“所以我们不如死的轰轰烈烈,众目暌睽之下，悠悠众口为鉴。”
玄盛看着她，目光和煦温暖，笑而不语。
话说回来,匈奴那边的丧失都快头七了,至今还没个说法,身为征西大将军的李暠却有闲情逸致,躲在大帐里看书,辛薇拿本书坐回座位上,时而低头假装读书,时而瞄两眼玄盛,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怎么你今日好像不忙。”
玄盛干脆放下书,看着她:“我看你今日也很清闲。”
“我不是今日清闲,是每日都很清闲。”辛薇其实根本没心思看书,就是赖在他帐里不走罢了,“难得将军有雅兴,只是……好像外面不怎么太平。”
玄盛收拾好案上书册,淡淡地说:“有些时候我们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辛薇脱口而出。
待玄盛整理完毕,对她笑笑:“你想知道的,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完,他挥挥手,辛薇便识趣,起身走出大帐。
沐浴着阳光,她走到那棵杨桃树下站住。
望着远方金色一片,不知为何,这样平和的风景,却让她深感不安。
……………………………………………………
这一日是沮渠罗仇的头七,征西大军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正酝酿入冬来的第一场黑风暴,太阳红呼呼的,远处沙漠竟被映射得如一片无垠血海。四周牲畜们狂躁的声音,踢蹬,打转儿,匍匐哀鸣的,令人不安。
远处的各部落大军不知何时都拔了营,四面八方朝凉军属地团团围住。
辛薇混在人群里,远远看玄盛带着万众人群聚集在大军前方,面对的是黑压压一片,曾为盟军现今却倒戈相向的匈奴军阵,人数远在玄盛大军之上,为首的高头大马之上,是个脸蒙面纱身穿灰袍的男人,他身后相随的正是沮渠男成和沮渠蒙逊二兄弟。
尽管离得老远,辛薇见这仗势仍手心冒汗,四肢紧绷,只见前方征西大将军修长的背脊挺得笔直,银色铠甲佩戴长剑毫不畏惧,威武之姿让辛薇想起初见他时的震撼,无形中自己心中多了一份底气。
征西大将军双手抱拳,先问道:“段大人,别来无恙！”
辛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这么一说,暗暗惊奇。
那带面纱的人哈哈大笑,一把拉下纱罩,露出半张褶皱的脸,道:“李将军，客气。”
“段大人召集这浩浩荡荡数万人,莫不是来找在下叙旧？”玄盛问。
段业,辛薇认得那张蜡黄精瘦的脸,正是魔谷里的二伯,也不知道他何时与匈奴人站在一起,此番对峙,从大军的军服来看以凉、匈奴为主,皆全身缟素,东、南二路有皮裘短甲的羌、胡诸族军队,北方高处打的旗号则是辛薇没见过的,黑底金色大字的“西秦”二字,来势汹汹,目的不善。
风越来越大,刮得辛薇有些喘不上气来,段业高高在上,眼中透着精光,面对被团团围在中央的李暠三万大军,透着志在必得的自信,然而嘴上却采取怀柔政策,规劝道:“玄盛,你出征之时,吕光仅给了你三万兵马,他素来忌惮你,难道你不明白吗？”
看征西大将军不语,段业又说:“你可知,沮渠罗仇是怎么死的？”
辛薇心中一紧,朝沮渠蒙逊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虽身穿素缟,却依旧邪魅冷酷,看不出半点心虚。
他身旁的段业一副愤恨的神态,继续控诉道:“沮渠罗仇抢占高昌城后,当日我曾奉吕光之命,遣他北上协助吕光弟吕延追缴秦兵,谁知沮渠罗仇尚未发兵,吕延就贸然追击兵败被杀,谗言觐见,诬陷沮渠罗仇和你李暠故意勾结,贻误战机,因此才招来杀身之祸。”
玄盛对他这番言辞不以为然,大凉内政混乱,但三河王还不至于用放暗箭的手段铲除异己。
“将在外,三河王手谕命在下西征,却不知北伐前秦残兵之事,段大人危言耸听了。”
“你出兵半年,可知徐炅将军、张掖太守彭晃相继谋反,西平太守康宁自称匈奴王,王穆袭据酒泉自称凉州牧,三河王吕光昏庸年迈,听信谗言,如今是众叛亲离,东征西讨自顾不暇,他还早怀疑你和沮渠罗仇对他怀有二心,征西大军至少应该有半个月没收到任何粮饷了吧？”
玄盛陷入深思,即便是教唆,段业说的大部分也是实情,但敦煌城里还有成千上万他的陇西子民,他若变节既是弃故乡百姓于不顾。何况段业打的是“西秦”的旗号,前秦苻坚早已被人所杀,如今的“西秦”不过是鲜卑贵族乞伏干归据金城自立为大单于,收缴了前秦符登和南羌、鲜卑、胡人的支持形成的势力,如今看来,段业得到西秦的支持,又有沮渠匈奴军的力量,这才有恃无恐。
玄盛问:“敢问段大人如今的名号……？”
对方左侧沮渠男成不屑一顾昔日恩师的情分,大声喊:“李暠,在你眼前的乃北凉大都督,建康公,拥兵二十万大军,还不速速投诚。”
“北凉……”玄盛轻笑,不为所动:“段大人,承蒙你看得起在下,区区三万士卒竟让你出动二十万大军来劝降,亦不枉三河王所重了,只不过玄盛不才,难堪大都督重用。”
前方两拨人剑拔弩张,辛薇在暗处一直捏着一把汗。
天色愈加阴沉,她身后的马匹们开始真正地狂躁起来,伙房的胡子老爹他们早就收拾好了行装,连帽儿今儿个都格外肃穆,大家仿佛知道一场恶战要来似的,手中的锅铲全部换成武器。辛薇站在人群后,她个头不高不矮,又是一身男人装扮,不容易被辨出。
正当有人去拉马匹和骆驼辔头,伴着动物哀鸣声,周围陷入小混乱时,她身后突然出现个人,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跟我走！”
辛薇一看是巴冲,说:“去哪儿？”
“别问,二少主叫我带你走。”
辛薇看看远处的少年,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方向,就在她不远处,正是玉树凛然的征西大将军李暠,铠甲之下的身躯高居马上,即便越来越多的战马骆驼开始骚动,他这一人一马却屹立军中,任大氅飞舞。他面临的是二十万的叛变大军,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战神手臂有伤,原本预计明天就能拆线,偏偏现在……
辛薇忽然被巴冲强拉了几步,她回头不快,却被人喝道:“再不走就晚了。”
她不说话,到底走还是不走,旁边的一头骆驼突然挣断缰绳,发了疯。
突然有人大吼起来:“黑风暴——黑风暴要来了！”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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